小康村的风月
□程文敏
1
小康村的老支书一向能与年轻的壮汉斗狠扳手腕，这两天却卧床不起了。
村里有好事者说他是被月娥的笋尖皮鞋踢中了裆部，支书的老龟头血肿起来；也有人传得更严重，在前两天月黑风高的夜里，被月娥一剪子干掉命根子，成了老太监。说得有鼻子有眼，还为幸灾乐祸的人们提供细节佐证。持前一种说法的人说夜里听见程支书中招之后杀猪般的一声嚎叫，哈哈，打了一辈子雁，却被雁啄了眼睛。后者又添油加醋地加以补充说，借着星光，隐约看见程支书捂着下体，踉踉跄跄逃离现场的背影。亦有智者反驳，月娥是程支书的姘头，这是公开的秘密，奸夫淫妇闹翻脸，老支书遭了暗算，那也是凶手月娥畏罪潜逃，哪个男人骤然残缺还能奔走如飞？并且一针见血地指出，说那些话的男人，老婆都有前科，和程支书的关系不清不楚。这下使核心问题边缘化，绿帽子问题白热化，本来只是为各自的揣测唾沫横飞，终于面红耳赤动起手来。
但架还是没有打起来，智者打击面太广，树敌太多，犯了众怒，好汉不吃眼前亏，被推搡了几下就不敢多说了。而赤脚医生程伯正好路过（更像是特地赶来辟谣的）。他说，老支书是脑溢血中风了，还昏迷着呢。他为支书把脉、输液忙活到现在。在场的人满腹狐疑，你是支书未出五服的堂兄。真是大头，而不是小头血肿，能不转到大医院去？你前两年因为忘记做皮试还医死过小孩呢。那情景，就好像政局风云变幻时，太医说皇帝佬儿患了急症，总有闯宫的老臣不信。
程伯接着说公道话，支书有什么对不住你们的啊——？村里的水泥路还是在他手上修起来的呢。这已经有点要大伙扒开牛肠马肚扪心自问的意思。之后又是一通，大概意思是：过去生活作风是个大问题，可那也是组织上管的事，捂得住还不就算了。许你们去街上的发廊洗头，就不许别人搞搞破鞋了？支书也是人。愿打愿挨，两厢情愿的事。换作是你，不也想吃别个妇人的豆腐，甚至还他妈想喝姑娘的豆腐脑呢。退一万步说，即便支书有对不住你们的地方，可他这些年也为村里操烂了心，也做成了不少事情吧。就说村里办的采石场吧，几次派出所、工商来人要查封，不是支书找镇长说情，你们几个还不在家里蹲着？出去打工能挣那么多吗？能每晚有老婆、热被窝吗？支书还没蹬腿翘辫子呢，程伯说着说着就要盖棺定论，要在支书的墓碑上书“瑕不掩瑜，功大于过”。
程伯的话说到这份上，有依有据，也不是没有道理。这时瘌子财贵跳出来帮腔，说，咱们双河镇别的村，水泥顶多浇灌到村委会，那叫通村公路。我们程家岭水泥路不但通组，而且修到了各家各户的门口，天晴不扬尘，落雨不沾泥，前百辈子都冇享到这样的福啊。莫跟我说是党的领导和关怀，咱村的党不是支书是谁？
于是，又开始有人意识到自己方才的阴暗心理，赶紧散了回家，从五斗柜里找出一包白糖或一瓶罐头，再到鸡窝里摸出两枚热乎乎的蛋，凑足六个或八个，一并兜在怀里去支书家探望。
2
程支书想和月娥搞破鞋不是一天两天了。
月娥新寡，还拖着一个还没来得及取名字的毛毛，她的男人福贵前不久被采石场的哑炮炸死了。瞧着她孤苦令仃日渐憔悴，作为一村之长，程支书觉得负有义不容辞的监护责任。
一方面，他瞅着机会就照顾她。李镇长一行到村里来重视中心工作，程支书只到月娥家抓芦花鸡，并且每次都代表镇长从村里的转移支付中开支她双倍的价钱。其实，在小康村谁家的土鸡不是野外放养的？瘌子财贵提了一只绑好的乌骨鸡屁颠颠送来，程支书指着他鼻尖骂，无事献殷勤，你想攀镇长的高枝不成？我领导不了你了？
另一方面，程支书要为月娥做媒。逢人便讲，我村里的月娥，多好的女人哪，我一定要帮她找一个合适的。这话说得十里八村的光棍汉热血沸腾，不知有多少人提着猪肚来求他做媒。他这个月老当得很有滋味，猪肚吃得不少，哈出口气都是股猪大粪的臊味，可红线没一根搭上的。光棍汉又提副猪大肠陆续来找支书打听事情的进展，他好心好意地说，老弟啊，我是好话说尽了。可月娥说福贵尸骨未寒，七还没做完，还是以后再说吧。你是明白人，有一句话，我当你是兄弟，才跟你讲。若真遂了你的愿，你降得住吗？福贵那小子就是艳福不够哇。你权衡一下，回去再好好想想。不行我过些日子再跟你说去。
李镇长吃过几只鸡，有一次终于剔着牙称赞，老程啊，你家养的土鸡真不错，城里、街面上就是没这个地道，怎么搞都没有这个味。程支书说，这鸡不是他家的。程支书不像一般的农民，他嫌家禽的粪便一滩一滩的不雅，来了领导要是踩了一脚晦气，他脸上也挂不住，就不让老婆在家里养鸡。于是，他趁机向李镇长反映月娥的情况，孤儿寡母是不是让民政给予帮助。李镇长说，这个——是应该照顾一下。可这种情况太多，开了这个口子，别的村就不好应付。再说，有你老程的关怀，我就放心了。直到有一次，程支书陪李镇长在堂屋斗地主时，月娥正好送鸡过来。众人眼睛一亮，忘了出牌。那天她穿的是T恤和牛仔裤，不知道她是无意的，还是翻箱倒柜，特意把少女时的衣服着出来。月娥一路小跑，香汗淋漓的，上衣不经意贴在奶子上，臀部紧绷着，两腿之间的结合部也是鼓鼓囊囊的，分明山峦起伏，隐约还有道槽。众人看了不知道多久，也许就是那么两三秒钟，月娥低头穿过堂屋，到后面偏厦也就是厨房去了。程支书咳嗽了一下，李镇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正容问道，老程啊，你还有这么一个女儿？程支书解释道，哪里，这就是我上回跟您说的月娥。哦——？李镇长说，你有说过吗？月娥出来时，大家都一本正经的打牌，眼角的余光却是追踪而去。程支书看在眼里，心下就知道坏了，本想装聋作哑，蒙混过今天再说。没想到李镇长临走打了电话，叫民政办主任给程家岭拨一个低保指标，具体扶助对象由村里上报。程支书握着李镇长的手感谢，像握着烙铁似的。
3
惊艳事件发生后。李镇长终于把程家岭定为新农村建设典型。明星镇的样板村哪，有了这个名头，下基层调研省领导都会来呢，说不定还能有幸和省委第一书记合影留念，裱进像框，挂在村委会，县委书记来了也要肃然起敬啦。以前程支书摆出率先修成通组水泥路等事实，跟几个村支书争得头破血流，这让镇党委很为难，硬是定不下来。这下倒好，为了保持样板村的先进性，李镇长隔三岔五就来重视。新农村建设试点啦，树婚育新风啦，农业结构化调整啦，等等等等。样板就是要搞个样子出来，上面的头头深入基层也有个好的所在。
既然是样板，就要发挥榜样的作用，更多时候，镇里的干部把检查组往小康村带。程支书不怵迎检，他严重鄙视某些村支书说资金困难，累次招待，承担不起，这是鼠目寸光，井蛙之见。嘴大吃四方，做东轮流转，今日我款待了你，他日你怎会鄙薄了我。厮混熟了，才能有人罩应，消息灵通自不待言，搞起项目，办起手续，干什么都事半功倍。因此，迎检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起码在他看来是这样，这年头，如果一个领导干部，连迎接检查的工作都不会抓，那他就真是个酒囊饭袋了。作为党的老干部，他很纳闷，那些对检查怨声载道的干部，老抱怨形式主义有用么？不搞形式，内容就出不来，这么想就对了。检查也是一种调研，有领导的重视，工作才好做嘛。再说了，鼓不敲不响，基层工作失却监督，那不是成了放野鸭了吗？
搞迎检带动村里硬件的发展，还能巧立名目打报告要经费，这让程支书很欢迎。可有一点，让他心底疙疙瘩瘩。检查组要来，李镇长自然分外重视，每每亲自督办，满世界察看村口的横幅有没有被风刮歪，墙壁的标语有没有被顽童撕毁，可一转悠就到月娥家送温暖去了。李镇长还说，要联系一下电视台、报社的朋友呼吁社会捐助。程支书看这情形，暗暗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客观情况也不允许他拿做媒当缓冲带了，要速战速决，先下咸猪手为强。
是那么一个晚上，程支书咽着爆炒猪肚，饮过小酒。窗外的月亮在树杈间升起，又大又圆，光洁柔美，好像女人的屁股。他估摸着只有月娥才有这般漂亮的屁股罢？老婆的屁股曾经还凑合，可惜现在彻底干瘪耷拉下来。妇女主任阿青的屁股也太肥硕了点，右边还有一块乌青的胎记，黑灯瞎火干起来才不影响兴致，也是不能比。就这么想了一阵，裤裆也蠢蠢欲动起来。于是，他就出门了。村里不少人又见支书腆着肚子，反剪着手进了月娥家的门。既没有像往常一样蹑手蹑脚地听墙根，也没有偷偷摸一把竹篙上晾的奶罩。后来就很长时间没出来，中途听到毛毛好一阵哭，可又没听到月娥喊救命。所以不好冲进去伸张一下正义。再说程支书还拿做媒当幌子呢，他还放出风来，正在帮月娥争取低保。即使捉奸在床又能怎么样呢？这年月，族人还敢把月娥捆了沉塘不成？程支书又不是第一次了，他女人早年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儿子好像还自叹弗如过，觉得有这么个老子也是一种荣耀。
程支书把月娥压在身下，就扒自个儿裤子，就使劲。本来他都想好了，先跟她讲，在他不懈的努力下，办低保终于有了眉目；还有过几天计划生育检查，要多瞄几眼镇里发下来的宣传单，最好背一背，到时候要在家坐等领导来亲切交谈，答得差不离，镇计生办肯定会奖励二十块。经过这一番铺垫，再跟她谈谈心，说说知恩图报的故事。酝酿一下气氛，借着酒力凑过去，实在不行，也不敢强扭。可他一头撞见月娥在奶她的毛毛，他喉结跳动，吞了口唾沫，就扑了过去。毛毛被丢在一边，哭得很厉害。月娥居然没有呼救，双腿也没有扭成麻花状抵抗，而是不言不语就宽衣解带。得来也太不费功夫了，猛然间，这让他觉得是一个圈套，以他阅女无数的经验，至少也应该半推半就一下。刚才他还颇有点年轻时的雄姿英发，一下子又觉得脑后凉飕飕的，怕是中了埋伏。他连忙提起裤子，往后疾步大退。惊恐地说，是不是有人来过？他——他走没有？在哪？月娥妹啊，大哥平日对你不薄，我是一时糊涂！话还没说完，他就要夺门而逃，可是已经迟了。月娥一把扯下发卡，披头散发就直冷笑。三、四个穿制服的民警从天而降。俄而，月娥泪哗啦就流了一脸，抹得到处都是，复又喃喃自语，福贵哥呀，福贵哥——，便泣不成声。民警把程支书扭住，并没拷上，说，跟我们走一趟吧。程支书毕竟是经过风浪的，明知自己中计，可不敢道破，束手就被带走。他知道，抵赖无济于事，抵抗起来只会把事情闹大，引来的人越多，出得丑越大。临了，他突然想起什么，扭头说，月娥妹，福贵的死，跟我无关。我是为了完成镇里下达的指标，才要加大采石量的。
李镇长“闻讯”，赶到派出所斡旋。他说，我以人格担保老程，这决不是一宗强奸未遂的案子，如果是，那也是老程先听到呼救，见义勇为冲了进去。真凶早跳墙跑了。程支书老脸憋成猪肝色，说，我是为了应付计划生育检查，去做群众工作的，没想到——李镇长抢白道，没想到救了人，复又正色批评起杨所长来，看来咱们镇不太平啊，这样的例行巡逻还要抓紧，治安秩序要加强，可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啊！你们肯定是误会了。最后，李镇长交代杨所长，一定要按实际情况，亲自做好笔录，过两天务必给见义勇为的老支书发锦旗！
程支书一回家就病得不轻。村里的热心人去看望时，他眼睛翻白，手颤巍巍的指着墙上的一面锦旗，嘴巴流着哈喇子，竟不能言。
镇里农技服务中心主任来聘月娥，不遇。她和毛毛早已不知去向。村里有人在南方打工，过年回来说，见到一个人很像她，可惜没叫应。
写于沈从文下放地——双溪桥镇，2016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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