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只眼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参与天涯牧星眼主题创作）

    连日阴雨，其间三轮特大暴雨。

    早饭时间，外面突然发亮了，一缕阳光穿透窗子洒在餐桌上。

    妈，出太阳了。我冲妈妈喊。妈看到嘞，妈妈双手一通摸索。看到？我质疑。妈妈手指探到我的耳朵，然后把嘴凑上来说：“妈妈瞎了两只眼，老天爷就给妈妈开了第三只眼，你看，就在心窝这。”妈妈拍拍自己的胸口。妈妈在阳光洒下的地方摸，抓，攥紧，宝贝似地放到我的手心里，帮我合上手掌，流着泪说：“明明，这是阳光，攥紧了，你那边可冷，节省着用。”妈妈两只手紧紧捂住我的手。妈妈不止眼睛瞎了，心也迷糊了。我抹去悄悄滑落的泪，不敢哭出声。

    那天，第二轮特大暴雨席卷赤桑镇。我任镇党委副书记的哥哥陈明奋战抗汛第一线，被恶龙一般的河水卷没了影子。搜索了一周，没找见人，也没找见尸。妈妈在河堤上从早哭到晚，从夜喊到明。几天后，哥哥泡发的尸体在几十里以外的下游浅滩被发现。十数天，妈妈哭累了睡，睡醒了哭，两只眼睛生生哭模糊了，连我的模样都看不清了。

    我周岁那年，爸爸在大地震中因救人去世了，现在我成了家里可以照顾瞎妈妈的那个唯一。虽然暑假后高三了，我还是向学校请了长假。“陈亮，你是考名校的苗子，耽误了可不是闹着玩的。”班主任和校长很不情愿地批了我的请假申请。

    “亮亮，拿着钱，快给你哥哥去买衣服，买厚的，妈看见你哥哥冷得发抖。”妈妈摸索着拉开抽屉，摸出一把钱塞给我。“妈妈，你梦到哥哥了吧？”我哭着把钱塞回抽屉。“不是做梦，是妈妈真看见你哥哥了，就在鸡叫头遍的时候。他嘴唇都冻紫了。妈妈开第三只眼了，你要信妈妈。”我马上和着妈妈说：“那好，家里还有哥哥的衣服，我们去给他送。”我找出哥哥的毛衣和羽绒服，和妈妈打车来到县城的烈士祠。我牵着妈妈的手下车，牵着妈妈的手来到灵堂口。工作人员捧过哥哥的骨灰盒，双手递给我。妈妈摸到盖在骨灰盒上的党旗，摸了又摸，想是她明白其中的意义，因为她泪流满面。她又摸到哥哥的遗照，“你看看，你哥哥的脸都冻成啥样了？紫一块白一块。”妈妈的手在遗照上一厘米一厘米地游走着。“妈妈，哥哥收到衣服就不冷了。我现在给哥哥烧毛衣，马上要烧羽绒服了。”我怕妈妈不信，把她的手往焚纸桶前拽了拽。“妈妈看到你哥哥穿上毛衣和羽绒服了，他脸变红润了，嘴唇也红润了。”此时，我好像看见妈妈的心窝真地有一只眼睛，水汪汪的，很亮。

    “亮亮，去把院中的爷爷伯伯叔叔哥哥们给妈找来。”清明节的前一天，妈妈一大早把我从床上拽起来。

    “今早鸡叫头遍的时候，明明来找俺了，他对俺说，他在那边见不着他爹。咱把明明安葬在自家茔地里，守着他爹，可行？他爷俩作个伴，俺去看他也近便。”妈妈央求坐在茶几旁的院中男人们。哥哥走了多半年了，妈妈不再流泪，很平静。

    哥哥回村了，就在爹坟头的下首。

    “俺看见你爹笑了。你爹对俺说，咱儿是好样的，不是个孬种。这个死老头子，不是孬种他就高兴了？俺这当娘的宁愿他偷奸耍滑也别早早地送了命。”我看见妈妈的眼里坠下不断流的泪珠子，泪珠子砸在地上，把地砸出了坑。

    “亮亮，快给你哥哥下碗面，你哥哥回来了。”我正在卧室自学，妈妈的声音急三火四地飘进来。我急忙放下课本，到厨房下了一碗面端出来递给妈妈。“孩子，你饿坏了吧？你在河上累了好几天了，好几天没好好吃顿饭了。今天是你生日，吃碗长寿面。”妈妈的手温柔地拍拍沙发上的抱枕说。我强忍住泪水顺着妈妈说：“哥，吃吧，你吃了妈就高兴了。”

    “明明，头天那个姑娘来找你了，她说找不着你了，她说要给妈当儿媳妇，要给妈生仨胖孙子。妈就你一个儿子，可别断了咱家的根。妈一个人拼死拼活供你上了清华，当了官，你可不能让妈飞了鸡又打了蛋。妈这就给你准备婚礼！”一大早，妈妈边叨咕边打开柜子，找出一件大红袄，绣花的，我知道那是妈妈嫁给爸爸时穿的。又翻出两床缎子面的被子，我想起来，妈妈几年前就已经做好了，说是给哥哥娶媳妇用的。我扑过去把妈妈抱到怀里，泪如雨下。妈妈反抱住我说：“明明不哭，明明不哭。来，妈妈哄睡。奥奥睡觉觉，明明睡盖花被，明明不睡打乱捶……”

    “亮亮，你哥来电话了。你哥说马上就高考了，叫你回学校上课，像他一样考清华，像他一样为老百姓多做事，但不要像他一样早早当逃兵。你哥说一会儿来给妈送一种神药，妈吃了眼睛就好了，就不用你照顾了。也不用第三只眼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