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留

“失火啦，失火啦——”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唤醒了冬日清晨的村庄。

大人们匆匆忙忙穿上衣服，拿着水桶、脸盆循声赶来。老留的两间低矮的、土坯墙房子里正冒着滚滚浓烟，大家就近取水，七手八脚地浇灭了这场火。小孩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远远地站在外围看热闹。

火灭之后，邻居们并未立刻散去，帮着老留收拾着残局，搭不上手的人们围在院中议论纷纷。老留被抬出来了，一侧的身体被烧伤，躺在单人床上呻吟着，脸上被熏黑了，衣服上、被子上也都有被烧过的痕迹。村长确认屋里的火已经彻底熄灭，便安排几位年轻人用板车拉着老留去镇上治伤。我挤在人群中，看着狼狈的老留被拉走，从大人的议论中明白了起火的原因：老留夜里点火取暖，不慎引燃了房间里的干草堆，要不是早起的邻居发现，他可能就爬不出这小房子了。

那时的老留应该有70岁了，无儿无女，是村里的五保户，没有养活自己的能力，日常生活靠全村的接济，后来得眼疾视力下降的厉害，连饭也不能做了，就挨家挨户轮着吃饭。这大冬天一场火，让他的身体更加不济了，从医院回来后，下不了床。村长召集邻居们帮他修好了被烧坏的房顶，安排就近的一家人照顾，大家便凑粮食给到这家人。

老留的辈份很高，是我的曾祖辈，乡下人尊老爱幼的传统保持得很好，按说应该很受尊重，然而在老人们口中对他却是既怜悯又憎恶的。

他的父母老来得子，稀罕得很，一定要留住，小名就叫老留。小时候全家人省着给他吃好的，穿好的；等到成年，他好吃懒做，受不了干农活的苦，离开乡下跟着一个戏班子到处流浪；但他没有唱戏的天分，就给戏班子做饭，混个营生。后来听说他迷上了一个旦角，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用来讨好这个角儿，然而人家也只是逢场作戏，并没有把他当回事。等他在外面混不下去，回到村里的时候，已经是个中年人了；父母年迈，家中一贫如洗，他也只好做点农活。但是他人懒，干什么都干不好，田里的光景往往是草盛苗稀，很被人瞧不起。

老留的不孝也是大家嫌弃他的主要原因。家里有点钱他总是会偷偷地拿出去花掉，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便给父母吃麦麸做的窝头。在乡下，麦麸通常是掺着其他饲料用来喂猪的，单吃这种窝头，人很容易上火，拉不出大便来。邻居们知道这件事之后，对他更加看不起了。

父母死后，老留便是孤零零地一个人了，他的房子在全村的正中间，却是全村最低矮的小房子，空荡荡的大宅子，没有院墙，一口压水井、一堆晒着的干草，两只羊，几乎是他全部的家产了。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受救济，大家都比较模糊了，后来他不能做饭，挨家挨户轮流着吃饭的时候，给他好脸色的人还真不多。经常在小伙伴家里，看到主妇们对他一脸的嫌弃。无论别人说什么，他吃他的饭，也不和人争，吃好饭就默默地回他自己的小房子。轮到我家的时候，母亲受不了他的脏，我便主动承担了帮他添饭的活儿。有次他吃完饭，对我笑了笑，说到：“挺好吃的。”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他说话。

老留没有熬过那个冬天，匆匆地结束了他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一生。照顾他的那户人家儿子多，想要他那个宅基地，村里办丧事时主动披麻戴孝摔盆，行亲儿子的礼。大家都说：虽然老留这辈子无儿无女，但这个葬礼还算风光。

从我记事起，老留就是又黑、又脏、又沉默的形象，一生浑浑噩噩。离乡20多年，很多人都在记忆模糊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一直让我难以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