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琴:
这是写给你的第十六封信。
在我很小的时候,每逢春节,在除夕夜的前两三天,父亲比平时都显得要忙。天气好的话,他会搬出家里最宽大的桌子放在院子的中央,把左邻右舍拿过来的所有红纸,裁成一对对的条状,接着把每一对红纸折成相等的格状,再找出已经尘封了一整年并落满灰尘的砚台仔细清洗一番,加上水便开始研起墨来。
等墨研好后,拿起早已准备好的毛笔,开始全神贯注地帮村里人写出一对又一对寓意新年好运的对联。
那时候的年月里,当田地里的农作物早已颗粒归仓、枝头上最后一片树叶也已飘尽时,人们都会习以为常地围坐在靠南面的墙角处,在温暖的阳光中、家长里短相互交谈的时候,只有父亲一个人乐在其中帮大家写着将会铺满整个院子的红红对联。
然而这种被文字勾勒出来的美好、宁静而温和的场景,正掩藏着一个巨大现实——大家普遍不识字。这个巨大现实不只是在他们身上存在着,这种现实早已从最远古的时代注定会流传到父亲帮全村人写出最后一幅对联的时刻。
我们常常挂在嘴边的上下五千年的文明古国,说的最多的都是那些手握特权的王侯将相,是那些早期的士大夫与后来的秀才和官老爷们,这与最底层的平民百姓几乎没有半毛钱关系。而他们在农业社会所处的特定阶层,只会被如同粉碎机般的时间,全部粉碎在最荒凉的土地上,不会留下一丝痕迹。
曾经的人们,他们过着无忧无虑、每天只需要工作三四个小时就能解决衣食问题。那种保持了几百万年并且食物来源多样性的采摘和狩猎的生活,那种比我们现代人的工作时间都要短的多的生活,却被他们在一万两千多年前,用无谓的精神丢弃掉,并义无反顾地踏入命途多舛的农耕社会,这就注定着无法更改且在失去自我的情况下、用一辈子时间辛苦劳作来换取可以喘息的时间。
在漫漫一万多年农耕的岁月长河中,他们一代接着一代,一个接着一个,用原本更适合攀爬和长途奔跑的强而有力的后背,用于当下只能整天弯着做那些根本不适合耕种的事。当他们一代代在农田里刨着几乎无法果腹且营养单一的农作物时,他们却早已忘记了曾经最引以为傲、最自由的采摘和狩猎的时代。
当人们闯进了自认为温暖无忧的农业时代的那一刻,等待他们的却是无休无止的铁蹄金戈战乱不断的岁月。一旦农耕,与他们命运攸关的农作物,面对的将是更多、更大、更直接的自然灾害。在一次次无法预测的自然灾害面前,人们不可避免的奉风雨雷电为神灵,以一个弱小的受害者祈求着神灵保佑。
个体的农民意味着脆弱、意味着贫穷和愚昧。而整体农民阶层固然也意味着贫穷和愚昧,但他们却奇迹般保存着“强韧”这最后一道防线。
强韧,在一万两千多年的岁月中一直被锻塑着。在漫长的不幸中人们开始有了觉醒,在长久的脆弱中人们也感知到了脆弱的无用。农民,这群中国最广大的人群,一路跌跌撞撞在时代的裹挟中、如同梦幻般冲破这一万多年都不曾被冲破的地狱之门,以一个悄悄的姿态、以一个新生的模样,全部都坐在九年义务教育或更高教育的课堂里上着学——那就是我们。再也不是上一代的他们了。
晚安。
谢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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