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作者: Evelyn马戏团 | 来源:发表于2020-03-13 09:34 被阅读0次

引子

爱有时是令人厌恶的

爱可以让你永世受罚

爱会让你坠入地狱

但是

如果你很幸运

如果你足够幸运

它终将带你回家

1

这是最后的垃圾了,塞进巷子里的垃圾桶中,莫关山决定休息一会再收拾东西回去。倚靠在栏杆上,点燃了香烟,他有种想要将燃着的烟头扔进垃圾桶中的冲动,厨余垃圾应该是很好的燃料吧,只是这烟头应该不争气。太慢了,他想。烟头的火星在垃圾中壮大势力,熔化塑料大抵也是冒出几缕黑烟,等到他们汇集浓郁,温度盘旋上升时,这份想看火焰跳跃,与空气焦灼拥抱的冲动也消失了。

烟草味道钻进他的口鼻,但是留不住几分,当下就会四散到周身阴冷的空气中,没有下雪,天气阴郁的凝结着,格外的肃杀。是因为圣诞树吧,因为满世界被墨绿的圣诞树装点,所以他想看炙热的焰火勾勒出圣诞树的形状,燃烧着,充满生机,跳跃着,奔向毁灭。

叼着剩下的半根烟,莫关山从口袋里拿出了今天的圣诞礼物,这戒指应该是用来干什么的?他轻笑了一下。谁会想要圣诞款式的戒指,每年只戴一次么?他把戒指胡乱塞进衣服口袋,让思绪中的火苗把想法都烧光吧,这样就能无念无想,他总是可以忍耐的。刚从冰箱中拿出来的西瓜,冰牙,等等才美味;刚打开空调的房间,过会儿才阴凉舒适;拿到的保密字条,忍到最后时刻打开才看更觉得有趣;锅里炖着的菜,算好时间掀起锅盖,这样味道更浓;挨几下打,再被人救,双方都更珍惜。等父亲出狱,等母亲痊愈,等自己长大,等开花结果,等从天而降,等坠入地狱,等升入天堂。莫关山抬起头望着天空,天涯共此时吗?不会只有我还在等待吧。

贺天望着这个红发少年,望穿秋水。他感觉身后的街巷被拉长,身前的街道也在远去。最开始的几分钟,他甚至看不清人影,只有堆砌着的色块儿,立在最普通的小巷里。他不知道要看哪里,从哪里开始呢?他的视线涣散了,这么接近了,却还是不真切啊,他看不见肉体,看到的是时光,斑驳错过的往昔。那些色块开始改变形状,开始拼凑成他日思夜想的人。视线每清晰一点他的心就更紧绷一分,眼前人的轮廓开始明晰,莫关山的眉眼,莫关山的鼻梁,莫关山的唇,莫关山的发丝,莫关山的手指。这个人全部的细节被贺天捕捉着,那些他错过的成长与改变,使贺天的心被无数的铁丝绕紧,每次定睛就勒紧三分,血液滚烫的被心脏挤出,酥麻的痛感布满全身,呼吸也停止了,他的肺被榨空了,只要不呼吸时间就不会溜走了。在贺天感受撕裂的痛苦时,莫关山的耳廓被他捕捉到,耳钉,印有他指纹的耳钉,就那么堂而皇之的扎在莫关山的耳朵上。

多年前在机场,贺天亲手为莫关山摘下耳钉,他取的那样小心翼翼,又如此决绝。从莫关山的耳朵上摘下,却像是刺到自己天的眼睛里。他看到那颗耳钉牢牢地扎进自己的脑海中,贺天运用一切手段把这颗闪烁着的耳钉藏在脑海最深处,就好像这样便能替莫关山挡下全部痛苦,删掉一切回忆,石沉大海。一只灯塔水母裹着莫关山的爱以及莫关山的思念涌入不见光亮的海底世界,只可惜灯塔水母永世不死。贺天早该料到,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相爱受罚,死亡也不会将他们分开。撕碎的花瓣,在火焰中燃烧,一起化为尘土,在任何风浪中都分不出你我。耳钉还是一如莫关山戴上时如此耀眼,这是让他没有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拐杖。对不起啊,莫关山,我回来了。

2

莫关山只是仰着头,操动意识,想让心更加遥远些。人的行为是由意识主导的,可是有些时刻人类的动作先于神经元中的信号而产生,似乎是超过本能的存在。莫关山无意识的看向右侧,电光火石之间,他的心皱缩了一下。如同墨水滴落在书上,书页发出声响,并且被扩散着的墨滴侵入周围,再也去不掉这页的墨迹。血液从莫关山的左心室压缩出去,冲入他的主动脉中,焦急地占有各级动脉,挤进毛细血管,到达静脉,最后不甘的回到右心房中。这些大脑的指令莫关山的意识层面体会不到,但是他感觉到的是全身的酥麻,他清楚地意识到,他的身体内部被永远镌刻了什么。

贺天看着莫关山的眼睛,莫关山静坐着,也瞩目贺天。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他在原地等,他阔步而来。

一直都是他先靠近我,到最后我能做到的也只是不躲闪而已。莫关山想着,脑海里搜寻着例外。啊,最重要的那次,是我走进的他。

那段在学校的安稳时光,落叶飘荡着落下,贺天颓然的坐在那里,没见过的落寞。我走近他,以为需要消耗无尽的勇气,害怕自己中途落跑,但是我只是信步靠近他,心里没有半分犹豫,站定不久就开了口。莫关山回忆着,那是自己为数不多的安稳。

“所以贺天……你送我一对纯黑耳钉吧。”那天,他对我说出了这句话。缩短距离的过程中,贺天脑海中只剩下这句话了。这句话将他此刻的愧疚、恐慌、疑虑统统赶走了。他记得,莫关山盯着他,给了贺天一个机会,一个贺天赋予莫关山承诺的机会。那时勇敢的少年,拥抱着另一个勇敢的少年。贺天的身体,被一抹红色永远的占据了。清风徐来,既往和未来,时间之矢穿过有限的时刻,奔向无尽的无限中,但在此刻和彼时四个人交汇了。

“咳咳... ...咳”烟呛得莫关山咳嗽起来,拱起后背,拧着眉头,莫关山摊手拭去眼泪。这招他一个人的时候也总是使用,到最后自己也忘记了是先流了眼泪还是先呛到自己,有些时候莫关山不喜欢深究因果,当目的成为借口,掩饰就成了真相。烟让他嗓子疼,他是个结果论者。

“吸烟有害健康,警告你不准你抽。”贺天说着这句话。脑海里想起了贺呈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别的可以不管,抽烟不准。”贺呈当初冷漠的说着并且拿走他的烟。

现在,贺天同样拿走了莫关山嘴里的烟,放在了自己口中。不是孤身一人抽烟,这种感觉久违了,贺天很感谢这根烟,他甚至想直接放进手心里,给自己灼一个洞出来,再把有莫关山味道的烟蒂埋在里面。

还是那个贺天,插科打诨的贺天。莫关山看着眼前人的模样,为了展现这一面,不知道贺天私下做了多少排演,是不是和自己一样,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覆盖着这些年一层层的年华蜕变。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傻逼,要你管?”莫关山呛声道。

“我刚回国,就这么冷淡对待... ...”贺天还是拿不准称谓,“我吗?”

两个人都为了彼此遮盖掉互相离去的岁月,各自又都想要赶快撤下对方的模板,急迫的渴望看到对方当下的心境和失踪的痕迹。

看到现在的我,他会难过吧。两个人想到。

莫关山从店里出来,不知道东西是否拿齐了,他只知道自己在后厨转悠了几趟,破例在店里抽了一颗烟。他看着贺天在门口紧贴着,瞅见他出来脸上挂满了熟悉的笑容。

“等你休息两天再联系吧。”莫关山说着,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贺天,我妈死了,我也死过一次了。

“那今天就一起回去吧先。”

“滚蛋,咱俩不顺路。”

“我现在是三无人员,在圣诞节的长夜中,你想让我冻饿而死么?”贺天满脸一脸坏笑,这个表情他最拿手。莫关山,我已经死过一次了,现在,只有你了。

昆德拉说世界如此丑陋,没有人会愿意起死回生。贺天和莫关山两个人应该是蠢透了,为了彼此挣扎着回到泥沼当中,还总想着自己能拯救对方。一起沉沦陷入永恒才是生命的本意。

“行吧行吧,你他妈别拉拉扯扯,老子去开车。”

“莫关山,你真好。”

“贺天,你等我。”

摩托车在风中轰鸣着,噪音越大,似乎能让车上的两个人越清明,速度越快,两个个人越觉得安稳。在机场分别时,贺天当时对现在的眼前人说:“莫关山,别等我。”,莫关山的回答是:“贺天,你真烂。”

兜兜转转,现在要回家了么?

3

“你什么时候租下这里的?”贺天看着莫关山按着密码,忍不住询问。

“三年前,4月份。”莫关山在玄关给贺天拿出拖鞋,转头看向他说“不是租的,我买下来了。”

贺天避开他的眼神,低头换鞋。不知道是一次性把这本书看完,还是一点点翻页,先前拿定的主意好像有些惺惺作态了。

“想吃什么?”莫关山走进厨房,声色疲惫的问。他害怕对方说出熟悉的菜肴,那些他很久都没有做过了。

“我来做吧,这几年我喜欢上做菜了。”贺天走进僵直站着的莫关山,从他手中接过从餐厅拿来的袋子,径直走进厨房。

拿出两瓶啤酒,莫关山自己先一口气喝掉半听,另一瓶开好后放到厨房里。这还是第二个专门为他做饭的男人,莫关山缩在沙发里,看着这个人有条不紊的背影。现在他才肆无忌惮的盯着贺天,莫关山觉得贺天长高了,也更精壮了些,以前他总觉得贺天即使站在这栋房子里也没有存在感,那时候的贺天总是被这房间里的空旷掩盖着,他就像是这屋子里的桌椅,只是一个借宿的物件。说起来贺天从来没有把这里当成过家吧,到头来莫关山能拿到的最接近贺天的还只是这栋被舍弃的房子。

现在的贺天已经要把这栋房子填满了。

否则为什么他莫关山只能看见贺天,明明只在厨房站着,其他地方都没有踏进去。莫关山抬起嘴角,是因为贺天住在我眼里吧,他没有把房间填满,是我被他填满了。他这么想着,把啤酒灌进胃里。

“饭好了,”贺天端着盘子从厨房走出来“... ...莫仔。”

“看起来还不错... ...狗鸡,你这些年挺有长进啊。”

“能得到莫大厨的称赞,三生有幸。我变得很喜欢做饭,我刚才说了对吧。”

“为什么喜欢做饭了?”

“你为什么住在这儿?”

贺天其实不想听到莫关山的回答,自己也不想答复他,但是他必须面对,面对自己错过的全部。贺天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喜欢做饭是真的,他已经不想再对莫关山有任何谎言,但是从见面到现在他想表达的话一句也没说,他想做的事一件都没有完成,不说谎就等于真实么?他不喜欢吃自己做出来的饭菜,因为熟悉的味道让他觉得自己孤独的要死。

莫关山起身,拿来了一提啤酒。他一听一听打开,一口一口喝着。透过窗户莫关山看着远处巨大的圣诞树,发出的光亮被旁边已经光秃的银杏树枝刺穿,每眨眼一次,就刺深一分。

“你看窗外那棵圣诞树。”莫关山微微仰头,用下巴示意对侧的贺天回头。莫关山想知道,事隔经年的他们,观察事物的角度会有什么不同。

“可怜。不为所愿的立在那里,看似风华正茂,是最光鲜亮丽的生命,实际上确已经根基尽断,在最闪耀的时刻,生命却已经消失了,”贺天背对着莫关山,悠悠的开口“没有人会为灿烂的事物感到悲伤,即使他们都清楚事物的走向和故事的结局。”

客厅的灯被关上了,周身一瞬间的黑暗,让贺天想立刻回头。但是他眼前却比刚刚还明亮些,圣诞树的光亮竟然能照这么远,刚才因为屋子里的灯亮着所以没有察觉到。而且比刚才还温暖些,光线好像在伸展着,迫不及待的触碰贺天。

莫关山走到他的身侧,两人并肩看着散播光辉的树。贺天侧过脸,想看清莫关山的模样,还没来得及定睛,莫关山就朝窗口走去。他走的笔直,只有几步路但是贺天觉得眼前人好像和刚刚不同了。莫关山转过身,依旧站在贺天正前的侧方。他缓缓的抬起双臂,遮挡住了大部分的光亮,然后贺天看到了之前莫关山看到的。

刺破了光的莫关山被包光亮裹着。贺天瞪大了眼睛,整栋房子静极了,他看见自己曾在无数个如此静谧的夜晚,独自站在窗前,望着车水马龙,万家灯火,他从没想过自己能被求而不得的东西所照亮。他眯起眼睛,浅笑着看着莫关山。

“贺天,你站起来,然后转身。”

莫关山看着两人在墙壁上的投影,两个影子肩并肩站着,离得那么近。他很满意,擅长等待让他变得容易满足。贺天知道,莫关山再次给自己一个机会,一个生死契阔的机会,一个与子成说的机会。影子太冰冷,太模糊,太脆弱,而且不真实,实际上明明离得那么远。先做一件想完成的事吧,贺天想着。两个人的影子在墙上消失了,现在只有一个人了,贺天将莫关山拥入怀中。

4

拥抱的平均时间有多长?

相拥入怀的两个人都会想什么?

是触觉还是嗅觉?

最先想要结束的是谁?

在触碰到莫关山后背的时候,贺天连呼吸都想要截住,他得小心点,他只怕这是瞬息之间可能就会被戳破的梦境。他觉得,不,他确信,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自己所有关节都开始变得僵硬,皮肤一点点结冰,周身开始散布着寒气,贺天的痛苦把他们围捕起来。小时候当不能逃跑时他就开始屏息,他总觉得这样内部的时间就被停止了,借此错过缓慢的时间,和不属于自己承担的责任。后来他发现这个习惯用在别的事情上更好,那些珍惜的画面和场景,为了不让他们转瞬即逝,关闭自己的五感,贺天永远停留,永远在其中。

贺天觉得自己马上要冻僵了,但这不是梦境。在外飘零久,贺天从没有梦到过莫关山,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但是心中人从未入梦。他开始在睡前反复呢喃莫关山的名字;他寻找莫关山的味道,无论是古龙水还是沐浴液,他总是能模仿的很到位;他尝试在困倦时强撑精神写莫关山的名字;他在脑海中一遍遍回忆过去相处的日子。他翻遍了心理学中所有关于梦境的书籍和论文,可最终自己连梦都求不得。

渐渐地,一股温暖贴着他的手掌传递了过来,贺天的皮肤像是恢复了弹力,血液开始缓慢的流动着,甚至连骨头都觉得暖洋洋的。他深吸一口空气,时钟开始在他身上滴答的转动起来。

莫关山觉得好冷,生命力在流失的冷意。这个拥抱和他一直期待的大相径庭,为什么会这么无力?他开始感受到针扎的刺痛感,从后背开始,弥漫到全身上下,所到之处一切都停止了,只有疼痛留了下来。这就是现在的贺天么?他愿意就这样两个人一起陷入永恒,成为不朽。一股强烈的毁灭感产生了,就在这一刻,杀死我们吧,歌颂死亡,迎接不朽。莫关山想着,可是几乎同时他突然惊醒。这种沉溺的感受,这些年他经历太多,他已经熟练地知道怎么脱身,这一刻开始时间又从莫关山的身上迅速的穿梭着。莫关山开始散播温暖,从他身上穿过的箭矢开始散发出光芒,不可思议的从他千疮百孔的身体中轻盈的飘荡而出,将贺天包裹起来。如果此刻贺天能看到莫关山的脸,他将看到这世上最温柔的笑,像四月的落叶,七月的飞雪,十月的迎春。

“欢迎回家,贺天。”

“... ...”

贺天将头更深的埋入莫关山的脖颈中,他贪婪地呼吸着,就好像这一切都用不飘散,不需要再小心翼翼。

“回家这条路我走了十年,”贺天轻声说,“对不起。”

“整理这个家我也花了十年,所以没关系,贺天。”

“贺天。”

“嗯。”

“贺天。”

“嗯。”

“贺天,在家你还是会觉得冷,对不对?”

“... ...”

“没关系,我会让你温暖的。”

“对不起。”

“没关系。”

5

贺天在书房的单人床上躺着,也许是时差的缘故,他虽然周身劳顿但是思绪怎么也不肯放开他,他起身决定去看看莫关山。这个房间四面墙上都是书,摆放的很整齐,分类大抵是根据类型。哲思和现代主义文学占了一多半,接下来是经典作品还有获奖作家的文集,贺天也注意到有不少诗集,还有不少科普书籍和杂志,没有一本厨艺书啊。他关上了书房的灯,从前的莫关山,不喜欢看书的。

莫关山侧卧着睡得很安稳,依旧把侧脸全埋在枕头里,这点没变,贺天很庆幸。他在房间的角落坐下,靠着墙壁,整个人很放松,只是双眼紧绷着,眼神炙热,一缕月光从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中透过来,在莫关山静卧之处的上方形成一道光柱,这一点光亮又洒在莫关山的身上。

上一次这么看着他,是在离开前一晚。他以为自己会永远离开,所以那一夜,他彻夜未眠,想把眼前人尽收眼底,好慰藉聊聊余生。贺天不知道,那天的莫关山躺在床上也一宿未睡。贺天未曾闭眼,莫关山从未挣眼。

贺天拿出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他充满疲态的脸,那张脸冷峻,看似无暇,但处处都是裂痕。贺天迅速将屏幕亮度调到最低,他只简单地点触屏幕,很快又将手机放回了口袋中,发出的信息只有几个字。

“葬礼我会去的”。

睡在书房是贺天提出来的,当时的莫关山刚刷完碗筷。两个人都喝了不少酒,特别是莫关山,已经睡眼惺忪。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两个人现在同床共枕,恐怕会把持不住,但是时隔已久的同眠,他们不想在酒气中度过,所以莫关山欣然的接受了。

在莫关山刷碗的空挡贺天在屋子里四下走动,他一直抿着嘴,试图回想以前房间的格局,但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别提家具的摆放位置,他连自己以前的床是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也许这屋子是空的他还能尝试想起什么,但是现在都是莫关山的东西,尽收眼底,他已经严重的分了心。他都他总觉得这房子带着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就像眼前人一样。边边角角都有过去的身影,但是却都是崭新的模样。

书房是烟味最重的房间,他推开门时,烟味夹杂着莫关山身上的味道钻进他的鼻腔,肆无忌惮的侵吞着他。最开始的几分钟他就徒然的站在房间里,没有任何光线闯进来,整个屋子安静的出奇,其他的感官失去了信号都停止了工作,嗅觉变得格外敏感。莫关山好像从黑暗中投到贺天的身上,匆忙的穿过黑暗的房间,从四面八方涌来,萦绕盘桓在身边,一种完满的安宁布满周身。

贺天打开灯,他觉得莫关山更喜欢在书房睡觉。孤身一人的时候,在卧房睡觉会觉得落寞,并且不甘。这是贺天的经验,卧房的仪式感让孤单的人承受不住寂寞。

收敛思绪,贺天起身走到客厅,巨大的落地窗使得客厅弥漫着微芒的光亮。他拿起莫关山的外套,想翻出香烟。掏出香烟的同时他听到有东西掉落的声音,而且似乎在地板上滚动了。他蹲下身,半跪在地上,没一会儿就摸索到了。

贺天呆呆地看着这枚像是用来装饰的戒指。

以前的他一定会把莫关山唤醒,肯定激动地语无伦次,甚至当下就订机票飞到外国结婚。现在的贺天已经失掉了那份冲动,他一度很担心自己变得越来越淡薄,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情感,叶落无声,只有空荡荡的内心。只有莫关山能让山谷刮起飓风,湖面掀起巨浪,不可能变成可能。同时他也担心这样的贺天不配守护莫关山。

但是此刻有什么感觉在他的血液里奔腾;拿着戒指的手指被什么烧灼的滚烫;他的双眼因什么炯炯有神;黑暗中有什么呼声在催促着。

贺天抬起头,攀岩着月光,视线向上摸索着,看着明月。月亮一直都那么闪耀么?他想,夜色从来都不只有落寞么?。

“你在天空的繁星间看到了什么可怕的魔法,黑夜乃带着封缄的密讯,进入了你沉默而古怪的心?”莫关山在床上睁开眼睛,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了这首诗。

6

晨曦刚刚透过窗户,莫关山拉开墨绿色的窗帘,打开推拉窗,让室外的空气进来。这已经是贺天回国的第七天了。

今天比前些日子还要阴冷一些,一连几天天空都阴沉着,似乎空气也更加浑浊了,感觉云积压着,逐渐往下沉。这几天说自己朝生暮死有些夸张,但是清晨他确实更接近自己年轻时的状态,整个人都很松弛。只是,他觉得贺天这些天心事重重,每晚贺天在餐厅门口等他时,莫关山都会透过窗口盯着贺天看上一会儿。贺天总是低着头,看不清眉眼,等到莫关山踏出餐厅门口,贺天抬起头看向他的时候,眉头舒展,眼带笑意,向右侧轻轻地歪过头同时笑着朝他挥手。就是这样,让莫关山更加确定,贺天低垂眉眼时一定是会让自己心疼的神态。

贺天不说他自然不会问,至到昨天,莫关山才知道缘故。

“早餐在外面吃吧?”贺天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他身后的。

“嗯,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啊,贺天。”

“没什么时候比今天更合适了。倒是你,我的莫仔,可不要逃跑哦。”

贺天熟练地打上领带,接着从床上拿起另一条领带。莫关山正在镜子前整理衬衫的袖口,这套西服他只穿过几次,每次都是相似的场合,好像他的西服只属于这种场景。贺天当下已经走到莫关山身后,他帮莫关山把衣领立起来,双手搭在他的脖颈上,顺势下滑,双臂搭在莫关山的肩膀上,将领带穿过衣领。再将自己的双臂从莫关山肩膀上抽出,直接改成环抱的姿势,用手臂将眼前人锁在自己的怀里,开始为莫关山系领带。

莫关山直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和贺天,贺天弯着腰靠在自己身后,下巴刚好到自己嘴角的位置,贺天的吐息就在自己的耳边,他正低着头,左右手熟练地摆动着。莫关山这时觉得窗子开的不够大,房间里还是太温暖了,他想看到贺天的吐息,他好像还是需要证据,需要贺天的鼻息就在自己耳边的视觉证明。

“你的耳朵好红啊,莫仔。”贺天开口,莫关山这才将视线从贺天的双手上移开,眼神上移,看到自己粉红的耳朵,这就是他想要的视觉证据吧,同时他觉得耳钉更好看了些。

“冻得。”莫关山推开贺天的手,转过身,低垂着头。贺天会意开始给莫关山整理领带的细节。“贺天,买什么花你想好了么?”

“... ...”贺天转身,从床上将莫关山的灰黑色的西服外套拿起来,莫关山接过来穿上外套。

“一般都是白菊或者黄菊,白百何和白玫瑰也可以。”莫关山边说边走出卧室,“花语什么的就不要考虑了,我觉得你想对你父亲说的话,大概没有花能描述。”

贺天也走出房间,莫关山在玄关门口,拿着两个人的大衣等他。贺天昨天晚上告诉莫关山葬礼的事,并且要莫关山陪他一起去。他觉得没什么场合更能宣誓自己的决心和立场了,不想给莫关山犹疑的时间,更不想让他多过纠结,贺天认为临时通知是最合适的。贺天不相信人死亡之后还有灵魂,更不相信有天堂,终了就是心电监护仪上的一条直线。但是想想即将发生的事,他真的希望父亲能看到,第一次,他渴望见到父亲那阴沉的脸;他期盼听到父亲对他失望的怒吼;他盼望闻道父亲身上腐败的气味。第一次,他为父亲的死感到惋惜;第一次,他有些后悔杀死这个男人了。

7

一辆黑色的路虎驰骋在公路上,与市区内装点着彩灯与灯笼的道路不用,这条道路两侧的枯树并无任何装饰,这景象原本应该很突兀,但是两排高大的枯树林立在两侧,与这样的阴沉的天气与氛围却很是妥帖,一派肃杀,乐得合适了。

车速有减无增,开往山区中。车内坐着三个人,没有谈话的声音,只听得到空调暖风的声响。时雨开着车觉得这趟路程远比自己想的要艰难,透过后视镜仔细留心观察着后座上的两个人,虽然只是用余光,他也能看的很仔细,这算是一路成长的经验了。后座的两个人各自望向窗外,一个手托腮,微微皱着眉头,半眯着上吊的眼睛看着窗外的天空。另一个人将手肘杵在窗框上,扶着额头,狭长的眼睛盯着路沿,薄唇紧紧地抿着。回过神来,这个场景让他无法不联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清晨,和今天的天气相似,可是那时的雾似乎更浓重些,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很多人只得半张着嘴呼吸着。那天的贺天与莫关山也是坐在相同的位置上,一样的一言不发,各自看着窗外。时雨试图回想着细节,很多他都记不清了,毕竟十年过去了。他不能忘怀的是两个人死灰一般的神情,他还记得明明五官一点都不相像的二人,却像是一个模子立刻出来的。深陷的眼眶,布满血丝的眼白,眼底的乌青,还有那种决绝的神情。

车辆驶入隧道中,车前灯虽然照亮了隧道,但是却是昏黄的颜色,隧道内的照明设备散发出幽冥一样的暗黄色沉甸甸的光亮,恍惚之间时雨觉得自己是在没有尽头的隧道里,而且是在十年的那一天。这种感觉让他变得警觉了起来,早已经历过多纷争的他,对周身的一切都过于敏锐了。他再次瞥向后视镜,他觉得刚才自己似乎漏看了什么细节,这次他更认真了些。原来如此,他周身的警惕气氛立即放了下来,他看到两个相隔的人,互相扭身而坐,手却牵在一起。这已经不是少年时的贺天了,时雨想到。现在这个贺天失去了近乎全部的稚气,为了能护他所爱,陪伴在侧。冷静、敏锐,周密的计划着得到现在的成果,着实不错,只是... ...再看小莫,一切一如往昔,如不深究还是那个直率的少年,他一直默默的看着莫关山这些年独自承受的种种,经历如此的动荡,却依旧如故,把破碎的自己一片片拼好,一针一线缝补。他知道回到初心的莫关山究竟是把自己揉碎了多少次回炉了几百回才能重塑成原本的模样。时雨想到,他一直担心贺天为了打败贺父,只能成为另一个贺父,果真如此的话那就成了天大的讽刺。而这一切就看小莫了,这个满目疮痍,遮掩伤痕的莫关山,能否拯救贺天。

驶出隧道的时雨开口道:“现在这段种的都是长青的松柏,是贺呈让人移栽过来的。”

贺天收敛神色开口道:“为什么?这不像是他会做的事情。”

“我觉得这才是贺呈想做的事。”时雨回答,“倒是你带来的这束花,才不像是你的所为。”

“不是我带来的,是我们带来的。”贺天回答。

“苦尽甘来,得偿所愿,可不要嘚瑟啊,免得羡煞旁人,惹出许多端倪。”时雨一边叮嘱一边看着后视镜里的莫关山。

贺天轻笑一声,莫关山还是一副并不相关的样子。时雨也浅笑一声加快了车速,他注意到了,莫关山握着贺天的手更加用力了。

在道路的尽头有一群山庄环绕着一片花海,今天那片花海中间会多一块墓碑,再增添一捧破碎的鲜花。

车停在庄园的大门外,时雨和贺天同时下车向门口的保全打招呼,今天宾客众多,而这两个太久没回来的人,似乎要被人遗忘了。贺天朝着时雨呢喃了几句话,时雨点头答应着,车里的莫关山看到了两个人的对话。想也不想他就知道贺天在说什么,一如十年前,贺天定是叫时雨护他周全。

两个人再次回到车里,贺天带着收敛不住的笑意和兴奋对时雨说:“请吧,舅舅。”

8

停好车后,三个人一齐下车。贺天捧着花,时雨和莫关山分立两侧。三个人不紧不慢的朝着布置成灵堂的别栋走去,车开进院子时莫关山发现前院里除了寥寥几个保镖外没有任何人,这反而让他紧张起来。看来他们来的最晚,来吊唁得人应该已经都在灵堂里了,他没参加过这种吊唁,莫关山知道捧着骨灰盒子的滋味,他不知道如何面对灵堂里立着的大幅遗照,他知道的仅仅是骨灰盒上和墓碑上那枚小小的照片。

贺天对自己的记忆力感到失望,他依旧对这里了如指掌,年幼时的身影似乎就在和他擦身而过,他有的时候认为主动遗忘就是在加深记忆,越是痛苦的事情就越是如此,大脑小心翼翼的将这些记忆装进一个名叫遗忘的透明柜子里,每当他试图忘记,就多添加了一层玻璃板。

时雨记得这个别栋当初也是送走姐姐的地方,门梁上挂着的黑色绒布,绣着类似的句子,白菊堆砌着,围绕着,没什么差别。上过台阶,无意也好,有意也罢,时雨是站在最前面。三个人站定,贺天伸出手侧目看着莫关山,他故意将这个动作做得很明显,就像是邀请对方跳舞一样,他尽量将手掌摊平。莫关山没有犹疑,将手安心的放到贺天的掌心,他感到贺天故意有力的握住了。

莫关山还记得两个人初次拉着手,奔跑在昏暗的小巷里,他拉着贺天左右闪躲,来不及判断是哪个弄堂,通向哪个路口,只是拼命莽撞的逃跑。他的心脏敲击着自己的肋骨,发出的声音远比粗重的喘气声和敌人的叫嚣声还响亮。他觉得自己跑的左右摇晃,不是因为受了伤,而是因为心脏的跳动太过猛烈。他握着贺天的手比一切的感官刺激都强大,让他几乎感觉不到疼痛,有那么一刻让他觉得自己不完整了,只有握着的手和跳动的心脏在穿梭着。这时,两侧的保安伸手将门缓缓地推开,贺天拉着莫关山,两个人几乎并肩而行。

吊唁还没正式开始,人群分立两侧,缄默着没有任何声响,没有人交谈,也没有涕泣的声音,所有人都只是静默的站着。贺天没有扫视任何人,径直朝着棺木走去,作为次子,他得站在贺呈的身旁,就像过去送别母亲时一样。但是这次不同,他的未来正牵着他的手,同他一齐。他有莫关山,要站在他的身侧,作为自己的挚爱。他尽量不让自己去注意由鲜花环绕着的遗照和棺木,开门时他就闻出来那是彼岸花的味道,母亲挚爱的花,装点着他最恨的人。他怕自己控制不好表情,讽刺和厌恶的笑容是不合时宜的。

整个厅堂里只有三个人穿堂而过的脚步声,时雨留意着人群,莫关山的出现很容易让时雨用来判断敌我,所有人投来的视线都有明显的意味,时雨肆意读取着这些露骨的目光。最重要的那几个人都站在最前排,他们的眼睛浑浊,像是起雾的廉价玻璃弹珠,充满杂质,但是这些眼神最为犀利,希望莫关山不要被这些眼神刺穿才好。

所幸时雨的担心是多余的,莫关山根本没有留意到除了贺天以外的任何人,活着的和死去的都一样。他只是回想着出门前贺天对他说的话,还有现在手掌传来的触感,和多年前完全不同。

“关山,你只需要看着我,我也只会感受着你,互为存在。”

贺天拉着莫关山引来的侧目和即将涌来的非议,都敌不过二人此刻的平稳。互相牵着的手,没有让人心跳加速。取而代之的是掌心传来的温度,有些粗糙的掌纹,清晰的骨节碰触着。就是这样,如此就足够了。

三个人走到贺呈身旁后仪式开始了,鞠躬、献花、握手、致辞,缅怀。没人流泪,也不知道是否有人难过。时雨冷眼瞧着这场景,他看着贺呈一次又一次的回敬鞠躬就觉得好笑。人群快速的减少着,最后只剩下他们四个人。马上要下葬,能够交谈的时间很短暂。

贺呈开口道:“葬在母亲旁边,那片花海里。”

“姐姐会很开心吧,这点真是让我生气啊。”时雨戏谑道。

贺天说:“在弄脏之前,我要最后去看一次母亲,让她见个人。”

贺呈:“你也太过明目张胆,迫不及待了。平白增添许多麻烦。”

时雨插话道:“这性格难道不是你宠出来的么?我觉得挺好,阴沉的人掉到黑暗里就再也出不来了。小天不一样,瞥见了抓人的景致,迎着光亮就跑去了。不像姐姐,不像你,也不像我。”

贺呈注视着时雨,时雨也不堪示弱回望着他。贺天不想再待下去,拉着莫关山朝着大门走去,接下来的任务才是最重要的,她要让母亲看看,他得到了母亲求而不得的真正的爱。

“贺天,一会儿,也陪我去个地方吧。要买一束康乃馨和一束桔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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