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空突然变得有些灰暗了，远处传来几声鸟儿的嘶鸣，在院子里浇完水的我准备起身回到屋子中去，听到邻居喊了我一声，声音熟悉又掺杂一丝陌生，他的声音比起上次见到他时又微弱了几分。
再次看见他的时候，已是这次中秋假日回家了，我呢，已经逃离高考的支配成为一名远在他乡求学的大三学子了。
他弓着身子从房屋里面缓缓的走出，像是已经步入耄耋之年的老人了一般。我们四目相对，看到他本黯淡的眼神流露出了几分光彩，他咧着嘴露出了几颗大黄牙对我笑道：天儿，回来了啊。
他的形象比以往看起来更邋遢了，头发已经花白了而且乱糟糟的，身上的衣服都油的发亮。
我对他笑道：“是啊，爷爷。这不看俺娘在家上班没空，出来给这些花儿浇浇水，免得枯了”
他年纪不算老，正应家庭美满，儿女双全的年纪，却早早的失去了妻。
他看向花儿所在的那半分地停顿了一秒，眼神里流露出的一丝悲伤被我捕捉到了，大笑道：“浇花好啊，浇花好啊！” 随后缓慢的回到了自己的房屋。
望着他愈发瘦小的背影与他门前的那亩荒地，一丝荒凉感扑面而来竟压得我有一些喘不动气，自奶奶走了之后，他，也提前衰老了。
2.
三年前的事情历历在目，那时在上高一的我，半个月只能回一次家，每次回到家中都会抽出时间跑到爷爷家中去倾听他曾逝去的生命中那些存在过的精彩故事，记忆可以清晰到跟他一起闲谈喝酒时的下酒菜，花生米，白菜拌豆腐还有些许散装的白酒。
他穿了一件黑色外套略显中年男子的一种特殊的威严，看上去格外精神。奶奶呢，穿了一件大红色外套，她时常对我说：“红色呢，大喜的颜色，每天都要红红火火”
是啊，对于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我们来说，红红火火的过好每一天，是一种比月入百万，千万，每日红酒歌舞更要理想的生活状态。
爷爷拿起酒杯饮了一大口，清了清嗓子，发出了像孩童一般的笑声，说道：“天儿，当年你奶奶可是村里出名的一枝花，我看你奶奶第一眼便瞧上了她，寻思一定将她娶回来做婆娘。
话还没说完，他便高兴的要跳起来一样，给我一种错觉，坐在面前的不是一个五十岁的人，而是一个初尝恋爱之美好的少年。
他爽朗的笑声感染的我也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当时在我看来，爷爷是世间活的最开心无忧的一个人，我能看得出，从他的面庞，从他的笑容，从他饮下的每一口酒中。
奶奶从厨房里端着刚炒出来的一个菜走了过来，看到我开心的说：“天儿，赶紧趁热吃，别跟他学喝酒，你还小”说罢白了爷爷一眼
爷爷听起来瞪了她一眼说到：“男人哪能不喝酒，不喝酒我二十岁的时候能把你抢过来嘛”
村里人都知道，在爷爷二十岁的时候，他提着菜刀去奶奶家抢的婚，大有一番兵临城下的感觉，至今想来还是满满的震惊，也会佩服爷爷的胆气，虽说有一些匹夫之勇，但起码也是为了自己所爱的女人。况且放在他们的那个年代来说，倒也不算太过离奇。
爷爷说他这一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抢了个老婆回来，奶奶当着我这个小辈有一些抹不开面，跟爷爷有一些害羞的说道：“别老教天儿你那歪门邪道”。随后回了厨房继续做饭去了。
我从奶奶的脸上看到的除了有一些农村妇女的那种羞涩之外，更多的是开心，这种情绪，是掩盖不住的。
爷爷说：“女人家家的懂什么”随即端起来酒杯继续畅饮了一口，跟我继续讲述往事，我呢，也沉浸于爷爷的过往，我崇拜他，崇拜他敢打敢拼的，人生过得好不快活。
3.
爷爷在家说话霸道，但是村子里面的人都知道他对奶奶甚是疼爱。每逢镇子上赶集的时候，爷爷不管刮风下雨，都会从自己的抽屉中掏出一大把钱，有些钱被他一股子劲抓的已经褶皱，然后跑到集市上去买上几条鱼回家做着吃。
有天我在集市上碰见他在商贩面前跟人吵吵起来，他面色乌青，身体都有些微微颤抖。说道：“俺的钱你凭啥不要，这是俺刚刚拿回来的工资，你告诉俺没法花是咋回事咧”
我看向他手中被裂痕布满的五十元钱，知道了事情的缘由。
商贩看爷爷气急败坏的样子也不跟他理论，任由爷爷像个小孩一样在那，自己又跟其他的顾客交谈去了。
“瞧一瞧，看一看啊，都是新鲜的啦”
五十元钱，大概是爷爷从清晨到日暮一天汗水所能赚得的。
他气鼓鼓的回过头去，喃喃到：”你不卖，俺还不买了呢。
爷爷是个很要面子的人，感觉自己有些掉了面，失落的往家的方向走去，却没过多久，看到他拿着一张崭新的五十元钱回来了，低着头把钱给了商贩，小声的说道；“俺要这两条你给称一下”
卖鱼的商贩认出了爷爷却也没做声，赚钱的买卖哪有不做的，给爷爷装好，没再看爷爷一眼。
换做平时，爷爷怕是早已将人家摊子掀了，指着鼻子骂。而此刻老老实实的拿着鱼
回了家。
我知道，仅仅是奶奶爱吃鱼这一个理由，便值得他放下所有的尊严了。他爱她，无需多言。
4.
都说这个世界上好人一生平安，可为何奶奶一辈子过得安安分分，勤勤恳恳，却遭此变故。
赶上半个月一次的休假，回到家中，便听爸爸跟妈妈在饭桌上闲谈说，“你说人这一辈子图了什么，隔壁家那口前些日子进城体检，肺癌晚期，唉，好好的一条生命”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给噎住了，手中的筷子也比以往都要重了许多，重到我的手都有一些颤巍巍的。
出门再见到奶奶的时候，她好像自知时日不多便在院子里看着自己的家，就那样只是看着，看到我却依旧是慈祥的微笑，仿佛一切都没发生一般，我让自己表现的不是那么的失态，也不好多说什么，只一句：“奶奶好，最近几天咋没见爷爷呢”
奶奶说，他又跑去借钱了，我说他他也不听，借了钱也没什么用，还不如在家陪.....，奶奶觉得自己好像说多了，岔开了话题问我什么时候回学校，叮嘱我好好念书，做个有出息的孩子。
风儿变得大了，快要把眼泪从眼睛里吹出来了。奶奶她头上的假发在乱晃，随着风做出轻轻的摆动，露出了一丝白净的头皮，我清晰的感受到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仅仅是一阵微风，便足以撼动生命的重量。
5.
奶奶去了，留下了爷爷和一个刚刚读小学的儿子，初中没读完便辍学的女儿。以前的我一直觉得爷爷爽朗的笑声会这样笑一辈子，自奶奶去世了，这个笑声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他的酒桌上少了几道热菜，有的仅仅是从超市买回来的花生米这样的熟食，他一辈子能吃苦，典型的农村大男子主义让他觉得，男人该打拼，女人在家相夫教子，做饭收拾家务。以至于奶奶走了之后，他还没有适应来，适应着自己去厨房做几道热乎的白菜炖豆腐，或者是适应着自己去做一道她喜欢的鱼尝一尝。
后来的我，与爷爷没有那么频繁的交谈了，偶尔打个照面，他也不会给我讲他年轻时赤手空拳打跑小混混的故事了，更不会提及有关奶奶的任何事情。会跟我感叹人这一辈子的生老病死，感叹老天爷为何不将他一并带走，再后来，道理跟我讲完了，酒也喝的差不多了，我跟爷爷的故事到此结束了。
那天我去超市的时候遇见他儿子了，刚刚上二年级的他身材矮小，站在货架下面显得无助。我帮他取了下来他想要的东西，他憨憨的说道；“谢谢哥哥”，其实按照辈分我是应该喊他叔叔的。
我还是会问道爷爷最近怎样：“你爸爸回来了吗。听村里人说他出海打渔去了”他脸上有点脏，胸前的红领巾都歪了，声音有些低沉的说道：“爸爸回来了，只是在家自己喝醉了，我来买面条今晚上回去煮着吃”我眼眶微微红对他说道;”今晚上来我们家吃吧，让我妈妈给你们做点好吃的。
他似乎有些犹豫不决，爷爷整日在外，他姐姐又整日在外打工不回家看看家里的情况，他想必是许久没吃到过曾经奶奶在的时候那样的家常饭了。他还是拒绝了我，爷爷没有醒酒，他要回去照顾他。
我听妈妈说，自奶奶走了之后，家里的伙食的重任交到了仅仅上二年级的他身上，经常看到他握着一把零钱去市场买饭，小小的步伐丈量出了一个家的宽度，看到他的成长我内心惭愧不已，又悲痛不已。
6.
临上大学出发之前，收拾好了行李，从爷爷家路过，跟爷爷道别，他对我说;”天儿出息了，听人家说考个大学特别不容易，好好读书，不然就像爷爷我一辈子在这种田了
我知道，如果奶奶还在的话，种一辈子田，爷爷也是满足的。看向门口的那一亩土地，我说道：“爷爷将这亩地翻种一下吧，这样做饭还方便”
他挥了挥手，手臂并无气力，感觉苍老了十多岁一般。他眼中失去了光芒，说道：“你爹耕田，还有你妈种地，我耕了田，又有谁来给我种？”
他说的轻描淡写，陈述了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我却感觉整片天空都随他而失去了色彩。
这里没有灯红酒绿，没有浪漫告白，气势宏大的婚礼，没有钻戒首饰。
有一盘白菜炖豆腐。52度的散酒，亲手织的棉衣和几张攥在手中被汗浸湿的纸币。
这次在回家见到他时像是已过了十多年，不然他的头发怎么会一片花白，眼神怎会如此黯淡无神，皱纹沟壑又怎如此之深，他笑了笑对我说道：“浇花好啊，浇花好啊”
留给我渐行渐远的背影，和那已长满杂草的田地，未曾耕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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