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榔头究竟是姓郎还是姓朗抑或是姓蓝已经是不可考,反正应该是这几个之一。刚开始的时候不管叫什么反正他都应,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个好事之徒看到了铁匠铺的大铁榔头,加上又是打铁的,于是开始叫他铁榔头,形象又具体,这样叫着叫着就传开了。
夏晨回到铁匠铺的时候,铁榔头正躺在那张坐上去就吱嘎作响的藤制躺椅上看报纸。
今天出去玩的时间稍微久了一点,加上避雨,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到了饭点,夏晨冲着铁榔头叫了声“老爹”便开始张罗起了晚饭。
晚饭和堡子里大多数家庭一样,是白米粥、馒头、咸菜。夏晨打得一手不错的弹弓,有的时候出去玩耍运气好会打回来一些野兔野鸡之类的,这个时候便能打打牙祭。
铁榔头对夏晨一向严厉,但是在出去玩耍这件事情上似乎一直对他没有太多限制。前提当然是夏晨必须完成当天的“功课”。
夏晨一天的功课包括:早上从沥水挑两桶水回来,上午完成这一天的活计以及晚上的读书认字。
对,是读书认字。堡子里识字的并不多,说书的王先生算一个,茶馆的蒋老板算一个,堡子的里正算一个,此外应该就是铁榔头了。
夏晨知道这个是因为每次行商从中原带来的报纸在堡子里只卖得出这四份——所谓报纸,就是把中原近期发生的各种大事写在了一张纸上。二尺见方的一张黄麻纸上写满了蝇头小楷,每次只记载中原当月最为重大的十件事情。偶尔也会有西川、大荒、南疆的事情,但是非常少,自夏晨能够大致看懂报纸以来,西川、大荒、南疆的大事不会超过十件。这样的报纸一份卖五文钱——和蒋家茶馆里的茶一个价。
在夏晨的时间表里下午的时间是完全空出来的,这样他就有大段时间能够自由支配。有的时候去茶馆听王先生说书,有的时候去沥水河游泳捉鱼,嘴巴馋的时候带着弹弓去打猎,当然,也少不了偶尔把秀儿拐带出来去嬉戏一番。
下午夏晨出去玩耍的时候,铁榔头多数时候也就像今天一样躺在那把老躺椅上,有的时候看看报纸,有的时候什么也不干,就发呆——一天的活计夏晨基本上上午就能做完了。
大街上多数铺子都是过了晌午就没什么生意了,不过很少有关门的,堡子里都是熟人,一般也就开着门,大家串串门子聊聊天,或者跟铁榔头似的这么发发呆,一天也就过去了。
不属于这个“多数”的有三家。一个是蒋家茶馆,下午的人会比上午少一点,但是基本上还是能坐个半满,王先生也是一样要去说书的。一个是吉祥赌坊,名为“吉祥”,却是一个大凶之地,每年都有人断手断脚被赶出赌坊抑或是直接丢了性命的。赌坊是十二个时辰不歇业的,但是上午一般没什么人,晌午开始人慢慢多起来,直到子夜时分都是人声鼎沸。这最后一处名字却最为文雅,叫做“添香楼”,却是一座娼寮。那“添香楼”却是堡子里不多的一处二层小楼——大荒地方大,便是大户人家也多是多几进院子几处宅子,不愿往高处做文章。添香楼位于街尾处,到了晚上便是灯火辉煌,门前廊柱挂着一副对联,上书:碧纱待月春调瑟,下书:红袖添香夜读书。却不知进了这楼子晚上定是读不了书的。
添香楼还有一处作用,那便是中原行商歇脚的地方。瓦木堡并没有客栈,堡子里很少有外人来,偶尔来了人堡子里的人也比较好客,很多人家都有人在矿里或者堡垒里,随便哪家挤挤也就将就过去了。
中原的行商大概每个月会有一拨路过瓦木堡——这是正常情况——若是碰上什么天灾人祸之类的,那就不好说了。两年前有一回官道被山洪冲毁了,瓦木堡便整整等了三个月才迎来一拨行商。堡子里一下子消化了行商队伍一半的存货,估计那拨商队是到不了戌土城便要返回了。唯一的好处便是花五文钱便买了三份报纸——毕竟过了期的报纸对于商队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这点他们做得倒是比较厚道的。商队一般头天傍晚到堡子里,在添香楼住一晚上,第二天上午做半天生意,过晌午就出发赶往下一处。至于这一晚上在添香楼里是否只是住宿而已,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商队里的商人们都是走南闯北的汉子,见识口才都很不错,有的时候也爱讲讲各处见闻。夏晨也爱听他们讲沿路见闻,他觉得有的时候他们讲的比王先生说书还有意思。然而铁榔头在这方面却对他有要求,不允许他跟行商们接触太多并且没有向他解释原因。虽然他很不服气但是也听进去了,每次最多也就远远看着听着,并未像其他孩子那样围过去——要知道围过去的孩子很多时候能讨到糖吃,这可是个稀罕的东西。
商队也会在堡子里采购一些东西,比如在铁榔头的铁匠铺里就买过铁钩子和铁索,只是铁榔头都让夏晨去接待了。
在堡子里的多数人看来,铁榔头是个“怪人”。十四年前,铁榔头带着一个婴儿出现在了瓦木堡,没有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们要到哪里去。里正出面接待了他们,得知铁榔头有一手打铁的手艺后便极力劝铁榔头留下来并做主把堡子里的铁匠铺无偿赠送给他——堡子里原来唯一的铁匠老刘头前几天刚死在了吉祥赌坊的门口。
老刘头的年纪其实并不大,据跟他一起在矿场里当过监工的人讲,死的时候应该也就四十出头。老刘头刚来堡子里的时候还算得上年轻,因为矿场里的矿奴闹事跛了条腿,便提前退下来到了瓦木堡。刚来的时候有一笔不菲的抚恤金,加上打铁的手艺,他要是想找房婆娘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本不是什么难事。然而老刘头显然是个浪荡性子,头三个月几乎天天住在添香楼里,把自己的抚恤金花了个一干二净。这之后老实了月余,铁匠铺经营得倒也算中规中矩,只是再也没有人提起给他介绍婆娘的话头。然而没过两个月他又迷上了赌,天天晌午刚过便匆匆关了铁匠铺一头扎进吉祥赌坊里,除非输干净了不然定是过了子夜才回家。
大荒本就不是养人的地方,没过两个月他就老得跟个小老头似的,于是大家渐渐忘了他的本名,都叫他“老刘头”。
半年之后他就死在了吉祥赌坊的门口,死相极惨,双手双脚都被砍了用草绳子拴着挂在脖子上,据说是欠了吉祥赌坊马掌柜的高利贷还不出。
在大荒死个把人是太正常的事情了,吉祥赌坊的门前哪年不得有几个冤魂?只是这堡子里缺了铁匠很多事情究竟是不方便的。于是没过两天便有人找到里正,央他想办法请个铁匠来。这里正却也犯愁,大荒虽然不缺人,但是找个手艺人却并不是个容易的事情。赶这档口碰到铁榔头带着小夏晨来到了堡子里哪里愿意轻易放他们离开?好说歹说劝他们留了下来。
要是铁榔头孤身一人到了瓦木堡里正未必敢留他,毕竟堡子里的青壮不多,万一留下个歹人怕是不好收拾。只是一个壮汉带着个婴儿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想必也是有些内情或是苦衷的,应该不会是大奸大恶之徒;加上又有一手堡子里稀缺的手艺,便做主把他们留了下来。
这一留便是十四年。铁榔头虽然面相冷了些,性子怪了些,但人终究不是坏人,加上夏晨慢慢长大了也讨人喜欢,街坊邻居们也就慢慢接受了这户人家。
待吃完晚饭把一切都收拾停当,夏晨灭了烘炉的炉火,关门插上门闩,便跟着铁榔头到了后屋——这是到了读书认字的时间了。完成这项功课,便意味着这一天又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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