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坐在医生办公室里,咨询刘旭的病情。
医生:“请问您是谁?病人的隐私,我们无权随便示人。”
我脱口而出:“我是他的妻子。”
医生摇摇头,说:“妻子?怎么可能?那个鞍前马后伺候他的人是谁?”
他指的是李晶晶,刚才我在病房门口,看见李晶晶正在给刘旭读《瓦尔登湖》,这是刘旭喜欢的一本书。
他们曾经合伙欺骗了我,说他们之间有私情,晶晶的肚子里还有个他们的娃,愤怒之下,我和刘旭离了婚。
此时,我竟无言以对,沉默良久,说:“我是他前妻。我的父亲经常来看他。我的父亲叫程大力,曾经也是医生。”
医生惊讶地看着我,良久,才说:“你们这一家都是好人。”
医生说,刘旭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叫我有心理准备。
我紧张地搓着双手,问:“怎么可能?我爸说他病情一直稳定!”
医生说:“那是刘旭叫我骗你父亲的。”
我瞬时泪奔。
医生说:“在他最后的日子,尽量让他舒适一些吧,除此之外,没什么了。他的视力已经不大好了。”
我在病房外崩溃地大哭。良久,我抑制住悲伤,用冷水洗脸,开始补妆。虽然刘旭的眼睛已经模糊,但我还希望自己盛装出席。我要用我的坚强,感染他、鼓励他。我还抱有最后一丝侥幸:也许,他就好了呢?他不是已经打破了医生的预言,多活了一年了吗?
刘旭已经瘦成了一道闪电,整个人憔悴不堪。曾经那个健硕的刘旭,哪里去了呢?我默默地走到他的病床前时,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对背对着门坐着的李晶晶说:“晶晶,我又开始幻象了。”
李晶晶扭头,惊喜地说:“刘旭,这次是真的。嫂子来了。”
我抱住了李晶晶,再次落泪,哽咽地说:“大恩不言谢。”
李晶晶也唏嘘起来,连忙说:“嫂子,你看我都做了什么傻事?硬生生地拆散一对恩爱夫妻!我只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唯有尽力照顾刘旭,方能弥补我的罪过。”
贰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旧痛未消,现在又让你雪上加霜。”刘旭一直握着我的手,眼睛没有舍得离开我的脸。
“你何止自私,还很残忍。你不让我分担你的痛苦,才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痛苦。”在梦里,多少次,我和刘旭争吵,质问他为什么,可是,他一直沉默不语。差不多一年,我常常绝望到浑身冰冷,从睡梦中哭醒。
“老婆,我好想去青岛看海。那里,好美啊。”八年前,刘旭在青岛的海滩上向我求婚,向我承诺一辈子照顾我。
我咨询了医生的意见。医生开了几支杜冷丁,说是可以缓解痛苦。医生还说:“去吧!只是,我不敢保证他能撑到青岛。”
我的车,是我们家的第一辆车,大众polo。那时候,我们刚结婚不久,还租住在公寓里。别人都是攒钱买房,他却买车,因为舍不得让我天天挤公交。
我们两人白手起家,像燕子衔泥一样,一点点地把财富积累起来。直至我们买了第二套房子、第二辆车。我们的日子平静而祥和。只是,有时,刘旭总是说头痛。我怪他熬夜太多,加班太多。却从没有想到陪他一起去检查身体。刘旭,他的最大爱好是冬泳,身体是铁打的,怎么可能会得病呢?
离婚的时候,刘旭自己要净身出户,但是,我把他的车钥匙还给了他。办完离婚手续,他默默地开着车走了。我只在意自己的愤怒、受伤的自尊,没有注意到他的依依不舍。
我一直没舍得换车。这辆车好像在讲述一个动人的故事,而我喜欢沦陷在这个故事里,做着我曾经的女王梦。
叁
刘旭早已不再适合长途旅行。一千多里的路程,我计划两到三天到达。
刘旭躺在副驾驶座位上,大多数时间都是处于昏睡状态。这时候的我,异常地冷静。悲伤暂时被压抑在大脑的最深处,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帮他完成最后的心愿。
他的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我们的婚戒。如果不是这个可怕的病,刘旭还是一个洒脱、帅气、大度的阳光哥哥。作为一个上市公司的技术部经理,刘旭的前程是多么光明啊。可是,天嫉英才,32岁的刘旭,罹患重病。
“老公,你有没有外债?”离婚的时候,房子、存款,他都给了我,他哪有钱治病啊。
“老婆,还记得吗?我们公司的管理层,每人分得一些公司的股票。我的是120万。当时的规定是三年方可解锁。后来,我生病了。公司考虑我的特殊处境,允许我随时解锁股票。去年,我的股票升值到200万的时候,我全部抛了。100万留给了妈妈,100万留着治病了。现在虽然没有多少了,但是,办丧事还是够了。银行卡在我的包里,密码是你的生日。”
“老公,医生说,你原本可以再做一次手术,你为何不愿意做?做了手术,说不定就好了。是不是因为没钱了?我们可以卖房子!可是,你这么狠心,居然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一边含泪责怪他,一边对自己的行为追悔莫及。如果,我不是这么骄傲,不是这么任性,我们不至于这么快离婚,我也不可能对他的病一无所知。
“老婆,我知道你会倾家荡产为我治病。我最怕自己死后,你落个人财两空的下场。那时候,股票还有两年才能解锁,市场行情不稳,还不知道到手有多少。所以,我才会骗你。一想到你日后孤零零、为生计发愁,我的心就痛。”
刘旭的声音缥缈而又恍惚,一口气说完了这么多,他又昏睡了过去。等他醒来时,我们的车已经停在青岛的海滩旁边。
我扶着他坐起来,一起慢慢地下了车。夕阳西下,海霞满天,波光粼粼的海上,玩耍的人们,正划着小船,踏歌而归。
我们坐在沙滩上,看着海鸟飞来飞去。它们肆意的欢叫,而我听起来却是那么凄凉。
八年前,我们是何等地幸福,满怀着希望,憧憬着未来。我似乎看见了我们之前的身影,嬉戏、玩耍、接吻,说着动人的情话。
“老婆,医生说,如果再做一次手术,成功了,我还能活个一两年。不成功,就下不了手术台。你那是还怀着我们的儿子,我舍不得死,我还想看看我们的儿子。想看看他长得什么样。只要想着这个世上还有我的复制品,我就忍不住笑出声来。老婆,谢谢你,保住了我们的孩子。如果真的有来生,我希望你做我的女儿,让我来弥补这辈子对你的亏欠。”
他挣扎着,亲吻了我,嘴唇渐渐地凉了。虽然,一切都在意料之内,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哭喊。
这次是不是又在骗我,刘旭,你是不是假装死去,不久还会活过来?
求求你,再骗我一次!
肆
办完刘旭的丧事,我脱下了一身黑衣,换上一身明艳的衣服。我在脸上涂厚厚的妆容,练习了几百遍的微笑。这才故作轻松地推开家门。
父亲正在逗儿子玩,他看见我回来,非常地高兴。他接过我的包,帮我拿了拖鞋。
他问怎么样?刘旭好点没有?
我说:“爸爸,刘旭,他现在再也不会有痛苦了。”
我眼里噙着泪,接过儿子,使劲地亲吻他的小脸,他开心地哈哈大笑。
“这……”父亲突然不安起来,“闺女,你……你要坚强啊。”
“爸爸,我没事。”我想起刘旭说的话,不要在父亲面前表现太脆弱,否则,父亲会更悲伤。
“爸爸,从此,让我们都忘记他了吧。”我说着,拿过爸爸的手机,把他通讯录里的“二女婿”删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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