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17年8月23日我被诊断为中度抑郁症,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给最好的朋友发了一条消息。
白色纸条是医生写的,让我保存着,抑郁的时候多看看。
我其实早就预感自己会得这个病。在家的几天已经很严重了,脑海里无数次想到下一秒要割腕自杀。
晚上睡觉时苦苦思考人生意义,头痛欲裂,彻夜不眠。我知道必须要去医院了,再这样拖下去迟早会崩溃。
所以提前来到学校让室友陪我去检查。
到寝室吃了药,习惯性地把床帘一拉,又回到了属于自己的黑暗空间。
第二天在备忘录编辑了一长串文字发给爸妈,安慰他们不要自责,我会好好的。
我全身的精力都被吸走了,原本是本能的东西变得异常困难,就连呼吸也成了负担,只能躺床上。
时间过得无比缓慢,仿佛是在蠕动着往前爬,让人感到恶心。
从我床边到厕所就十步的距离,我能累到出汗,走路时肩上像背着千斤顶。
吃药有副作用,我身体偶尔会抽搐,心脏加速地跳着,好像怕我忘了它似的。
无助的窒息感拖着我一点点往下沉。
如果寝室有同学说话,我会感觉好很多,甚至会试着和他们聊天,尽管我的嘴角会轻微发抖。
最怕的就是世界突然安静,鸦雀无声。
0.2
爸妈打电话要来看我,这次我没有反抗,躺床上给他们买票,订房间。
我提前去了附近的宾馆,凌晨三点多爸妈才到长沙。我给他们开门,接着就各自休息。
第二天父母对我异常温顺,总是一脸严肃的爸爸终于露出了笑容,说话小心翼翼。
我鼻子像被芥末呛到,很酸。
我鼓起勇气告诉他们每次吵完架我都会用小刀割破皮肤来惩罚自己,那种快感可以给我带来片刻安宁;
我常常躲被窝里泪流满面,失眠到天亮;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好像废物,可能连毕业都成问题......
所有的委屈、担忧、恐惧、自责......这些日日夜夜在我内心发酵的情绪终于宣泄了出来,我感到一种解脱。
父母听完向我解释道歉,哽咽着诉说他们的苦衷与无奈。让我放心治病,不要多想,他们还养得起我。
在长沙的最后一天,父母带我去复诊。
中午所有精神疾病患者(抑郁症、躁郁症、焦虑症、双相)坐在一起,医生统一进行一次心理疏导,家属在外圈站着。
我偷偷在人群中寻找父母,一抬头便撞见了父亲满脸褶子的微笑,像太阳。
父母回去后我就开学了。除了陪我去医院的室友,没人知道我生病。我照常上课,只是话少了很多。
我努力保持清醒,害怕记忆衰退,所以每天记录自己当下的感受和心理状态。
有时晚上睡觉紧张到一直咬牙齿,甚至可以听到身上每个毛孔的呼吸声,我像念经似的重复着:“你没有错......”
我多想就会头皮发麻,全身起鸡皮疙瘩,只能心无旁骛做好当下的事。
这种前所未有的专注让我在重复了二十年的日常琐碎中重新发现了乐趣。
五官似乎被放大,闭上眼睛戴着耳机我可以捕捉到歌声背后锣鼓的敲击声,那些音符在我脑中欢快地跳跃着;
吃饭时我能品尝到大米的香甜以及菜汁在我舌尖迸裂的快感;洗衣服时我能感受到水流在我指尖的缠绵。
吃药副作用很大,不到半个月我就停了(这其实很不好,后面我会讲的),我倔强地想要用自己的方式得到疗愈。
0.3
正好学校新开了一家健身房,当时特别想练瑜伽,就办了张年卡。
我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在跑步机上看着窗外热闹的人群,周围很安全,我却感觉身后是万丈深渊。
不敢多想,只能不停奔跑。
瑜伽课前后会有十分钟左右的呼吸冥想,我怀着一颗虔诚的心躺在垫子上,一呼一吸中,我觉察到心脏鲜活的跳动,脉搏有力的节奏。
第一次意识到成千上万个细胞为了我拼命吸收营养存活下去。
我的身子变得轻盈,灵魂得到洗涤,身上的“罪过”似乎也逐渐消失。
心底慢慢开出了一朵小花,娇嫩而脆弱。
一个月后,室友推荐我去踩单车(超级感谢她)。
刚开始那种高强度的运动让我特别吃不消,单车房躁动的气氛也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去久之后,我彻底爱上它了。
跟着音乐的节奏,盯着老师的动作,我像磕了药一样疯狂扭动身子,想要甩掉老天赐予我的痛苦。
一节踩完,酣畅淋漓,意犹未尽。
那时在健身房每天一节瑜伽一节单车,在一静一动中我得到的不仅是放松,更多的是解脱甚至救赎。
白天认真上课,晚上奔赴战场,在健身房用我的汗水与韧性顽强地和命运抗争,一点点积蓄着活下去的力量,用力享受每一个当下。
没有任何舞蹈基础的我学会了劈叉,下压的时候耳朵贴在地面,闭上眼睛,从外面嘈杂的噪音中挣脱出来,聆听造物主的呼吸。
从九月份直到次年放假,每个晚上我都在健身房度过,那里成了我对抗疾病的战场。
这期间没有吃药,虽然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知道下一刻是天堂还是地狱,但身体和心理都没有出现剧烈波动。
我的内心更多时候像一碗索然无味的白开水,平静中缺少了很多味道。
除了健身我还养成了阅读的习惯。
从生病起我一直在寻找生命的意义,心里有很多想不通的问题,父母和身边的同龄人都不能给我满意的答案,我就独自在书中探索。
我的思维渐渐冲破原先的束缚,不断向外延伸,变得更加深邃与厚重。
我开始从之前根深蒂固的思维怪圈里跳出来,逐渐割断了与父母间的精神脐带,我的思想经历了一次复活。
过年在家终于没有了父母的争吵,我与他们变得相敬如宾。每天辛苦挣钱从未做过家务的爸爸竟然开始择菜洗碗。
我觉得自己终于在一个正常家庭里了。
但刚过完新年我的病就复发了。昔日的记忆猝不及防地砸向我,接着没有缘由地放声大哭,我让父母快走,想要一个人待着。
我双腿发软,瘫在床上。全身麻木失去知觉。嘴里还自言自语,最后屈辱般地吞下半粒药(药一直放我行李箱中)。
一段时间后我平复下来。只想赶紧回到健身房,把这些悲伤全部甩掉。
0.4
大三下学期我更是沉迷于健身房无法自拔。
有时下午最后一节有课,我就把衣服提前准备好放书包里,铃声一响就往健身房奔去,常常没空吃晚饭。
我的运动时间变长了,运动量也开始加大。每次踩完单车衣服都湿透了,手上也磨出厚厚的茧。
我反倒觉得一身清爽,体内的毒似乎都排干净了。
不到一个月我就感觉瘦了很多,晚上睡床上,身上硌得难受。
健身房里到处都有镜子,又黑又胖的我从来不敢站在面前端详自己。
有一天我脱下外套,抬起头,认真地去观察自己。我看到身上清晰的线条,秀颀的脖颈,漂亮的锁骨......
这些都是我与命运搏斗的痕迹啊,那一刻我想到了“蜕变”两个字。
从那以后,我知道爱美了,第一次学着化妆。除了运动,也开始刻意控制饮食,只吃菜不吃饭。
买东西首先计算卡路里,晚上必须把一天的食物消耗掉才安心。我不愿看到身上一点多余的赘肉,对身材苛刻到了极端。
但我仍不会爱自己,去纹身店在锁骨下方刻上love yourself。
0.5
之后的半年经历了考研,暴饮暴食,治痘,抑郁症又复发了一次。
大四经历了校招,又去深圳培训几天,感觉不合适,就在长沙找了份工作。我的思想在某些方面再次发生转变。
我开始从根源上理解父母,也放过自己,不再执着于那些虚无缥缈的问题,学着与自己和解,与这个世界和解。
就像我备忘录里的那段话:
After the night I burned all memory, my dream becomes transparent, as I trashed all yesterdays, my step becomes lighter.
有一个夜晚我烧毁了所有的记忆,从此我的梦就透明了;有一个早晨我扔掉了所有的昨天,从此我的脚步就轻盈了。 ——泰戈尔
临近毕业我辞掉工作,决定二战,报了北京的学校。半年间除了给父母打电话正常哭过一次,没有复发过。
考研结束后觉得自己发挥不错,每天看看书写写字,很惬意。回家还见了最好的朋友。
生活似乎在向我设想的方向发展。你们以为这就是最好的结局对不对,曾经我也这样认为。
然而因为疫情,对,不是某个人某件事,而是这场不可控的人祸,我住进了精神治疗中心,由抑郁症变成了双相(情感障碍)。
在我住院期间考研成绩也出来了,连国家线都没过。
还记得我之前擅自停药吗,其实这只是一种逞强罢了。不过大多数的精神药物副作用都很大,需要我们花时间去适应。
如果我当时选择吃药可能无法继续学业,所以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最后我想告诉每个和我一样的人,得这种病一点都不丢人,吃药更不丢人。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擅自停药。
生病了就不要勉强自己,对症的药物真的可以让你轻松很多。
这不是逃避,更不是无能,而是脱去铠甲坦然接受自己的脆弱,然后继续拥抱生活。
生而为人,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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