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的事物,如果在前面加一个老字,那将别是一番风味。比如说老酸菜,老房子,老磨盘等等,仿佛经过时间的沉淀,都可以在记忆里发酵出酒的醇香,又如同加上浅黄色的滤镜,色彩单调却又不失明亮。
有些记忆,平时并不在意,零零碎碎的堆叠在脑海里的某个角落,偶然翻起,抖搂抖搂浅浅的灰尘,光亮如新。
我老家的附近,有一口水井,什么时候建的,已无从考证,只是从我奶奶的口中得知,她嫁到我们村的时候就有了。
村里总共就只有两口井,东边一个,西边一个,东边的水井水甜,西边的水井水苦,不知道应该是感谢老天的恩赐,还是惊叹前人的勤劳,我们家比较幸运,住在了东边。
她还说每天打水的人很多,多到要排成小队,无论花开满墙的春天,或是蝉鸣聒噪的盛夏,或是柿压枝头的深秋,那怕是薄雪素裹的寒冬,打水的人天天有,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不曾间断。
在我的印象里水井很大,要说直径有多大,深度有多少米,可能还真没有人具体量过,只是两三个人站在井边一起打水,各打各的,互相不会影响,拴桶的绳子不会缠在一块,打水的铁桶也不会磕在一起,发出碰撞的声响。
砌井的砖头,我从来没有见过,很大也很重,和平时盖房修墙的砖大不一样,一块能顶盖房的红砖好几块,颜色也不是红色,是那种青灰色,老人也说不出叫什么名字,称它们为“老砖”,我也这么叫着,一块块的老砖层层叠叠,从井下一直延伸到井口,井的内壁常年都是湿漉漉的,上面布满了墨绿色苔癣,无数细小的水纹,如同毛细血管一样,时时刻刻向井里输送新鲜的汁液。
井口铺了几块大青石,我们这边没有山,很长一段时间很好奇不知道是从哪里运来的。
水井周围有一片挺大的空地,这成了孩子们嬉戏的乐园,有时我们也凑近了趴在井边的大青石上,小心的探出头往里面观瞧,水影里立马显现出几个圆圆的脑袋,连同井边洋槐树枝杆的倒影一起,随着水波上下起伏。
当时热播《西游记》,我们就议论着,咱这井里有没有水龙王,井底下有没有龙宫?里面有长生不老的仙丹,吃了就可以长生不老,谁下去谁就能得到仙丹,可我们谁也不敢动,只是相互怂恿,静静的看着。不知是谁冷不丁的丢了块小砖块什么的,啪的一声溅出一大片水花,然后就喊“有鬼呀,快跑啊”,“龙王出来了,快跑啊”突然这么一嗓子,着实把我和另外几个吓了一跳,撒开脚丫往外跑,耳后却是一阵哈哈大笑。
小孩子喜欢玩,我们也经常在井边的槐树下摔瓦屋,那个时候,不像现在商场里有琳琅满目的玩具,小孩子玩的东西,要么就是自己动手简易制作的,要么就是就地取材,简单方便,比如说是跳皮筋,滚铁环,丢沙包,或者是抓石子,摔哇呜。
摔哇呜可能只能留在我们那时候的记忆里,现在的孩子估计是没见过,就是用潮湿的泥土,加水揉搓成柔软但又有粘度的泥团,用手塑形成碗一样的模样,还要确保四周厚中间薄,成型后小心翼翼的放在手掌心上,用力地向地面的平坦处摔去,随着“啪”的一声,薄薄的哇呜底就爆出个大洞,泥片翻滚着溅落在四周,既听声响,也比破洞。
有时还要在摔之前往哇呜里哈上几口气,仿佛这样就有了神力相助,必能大杀四方,与丢纸飞机前哈几口气有异曲同工之妙。泥土就在井的下边不远处挖,水自然不用说,要多少有多少,累了就靠在树下,看阳光透过浓密的叶子投射到地面上的斑点,渴了就拽着绳头,打上来一小桶水,咕嘟咕嘟喝得顺着嘴角流。
每天玩的不亦乐乎,弄的全身脏兮兮的,回家怕责备,先在井边把手,脸,脚洗的干干净净,回家后感觉伪装的挺好,极力狡辩,可衣服上,头发上的泥点子,早就把我们玩啥了说的明明白白。
不仅孩子们喜欢在这边玩,大人们也喜欢聚在这里,特别是吃饭的时候,做好了饭不在屋里吃,端着碗聚在井边槐树下,仿佛在屋里吃感觉地方太小,吃起来不舒服,附近的几户聚在一块,或是蹲着,或是靠着,一人抱一个大碗。
对于小孩子还是比较慷慨的,你家是大米饭,他家是蒸面条,逗小孩,想吃吗,想吃把碗拿过来,唰一下就是一筷子面条,唰一下就是半碗米饭,就是从身边经过的人,也要客气的问一声,吃了吗,就吃,锅里做好了,你要这么回应,语气要自然,说话要果断,最重要的一定要笑着回话,然后再推扰几句,过路算是结束。
走乡串户的商贩也经常在井边扎点,比较准时的是往返于附近几个村庄的剃头匠,担着挑子天麻麻亮就来了,担子一头放个木箱子,箱子下绑把凳子,箱子里装着推刀,剪刀,剃头布什么的,另一头放个带腿的炉子,小锅,架盆的支架,还有铝盆。
到了井边槐树下,支开摊子,生起炉子,熟练地在井里打出水来,倒入座在炉子上的小锅里,就让它小火升着温,小孩子最怕剃头,坐在硬邦邦的板凳上硌屁股不说,关键还不能动,一只大手狠狠的抓住头顶,只听到推子吱吱地从脸颊边划过,理一次发如同受了一边刑,龇牙利嘴,却又抗争不过,只博得大人们的阵阵哄笑。
稍微上了年纪的人,多半理光头,铝盆里先倒入热水,再兑点井水,调好温度,理发师傅就用毛巾不紧不慢地把水撩拨到要理发的人头皮上,充分地浸润,边做边和旁人聊天,一点也不耽搁,待坐在凳子上,如老僧入定一样,我们在旁边看师傅的刮刀在油布上呼呼地蹭了几下,就开始熟练地在头顶上刮去,刮完头后再刮面,还要清理鼻孔,待一切工序完成,水一洗,效果立马显现。
理完发的人在这个时候,总是不自觉地摸摸头,心满意足地轻轻拍两下。这个时候如果有喜欢闹笑话的人,会支使我们一堆小孩,说某某某,你爷爷的脑门亮不亮,亮,我们回复道,去,上去弹两个脑瓜崩,我们多半不敢去,但也架不住有胆大的,真的就悄悄凑到身后,啪啪就是两个脑瓜崩,那你就看吧,剃头布都没撤下来,就开始在后面追,边追边喊“鳖孙,你给我站住,看我不打死你”,追了十来步停住了脚,在众人的欢笑和劝解中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往回走,毕竟是还要理发。
除了理发,还有卖瓜买菜的,耍猴的,修补胶盆的,都把摊子支在井边,那些补盆的,当时看着就比较神奇,打气还能用脚踩,要用这个吹气球可就快多了,硬邦邦的大胶盆被蓝蓝的火焰一烤,裂缝就被胶条愈合,然后就可以立马放到井边打水洗衣服了。
还有爆爆米花的,几锅之后,半个村子都知道爆爆米花的来了,一开锅,就去抢磞到外面的爆米花,此外,还有在这边放过电影,邮递员也在这边分发信件,等等,十分的热闹。
待长大些,有力气能干点活,我也试着去挑水,那时候家家户户基本上都打了压水井,平时吃水用水就可以在自己家,去井边挑水的人就少了,但也防不住一连个把月的干旱,今天你家的井不出水,明天他家的井也不出水,越到后面几乎家家的压水井都不出水了,人们又开始晃动着扁担,聚拢到井边挑水。
我个头小,两桶水挑不动,就弄两个大半桶,扁担钩子也长,担起来桶底快要蹭着地,就把两边的绳子在扁担两头绕上两圈,这才勉勉强强把它撑起来,等到直起腰,水桶的重量通过窄窄的扁担压在肩头上,硌得生生的疼,又不能把它丢掉。
往回走的路更加艰难,两只桶一摇一摆来回晃动,不是前面高就是后面高,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特别的滑稽。
虽是大半桶水,一来二晃的也溅出不少,就几十米的路,停停歇歇,歇歇停停,看着眼边的人挑起扁担来昂首挺胸,步伐稳健如飞,两个水桶如同蝴蝶的翅膀一样上下舞动,手臂也很自然地前摆后摆,圆嘟嘟的屁股左扭右扭,仿佛挑水就不是一件苦差事,而是一种享受,把我羡慕的不得了,好在是走走停停,结结绊绊的把水挑回了家。
再到后来,村里有了自来水,这玩意儿在我们那个时候还是新鲜东西,拧开水龙头,水就呼呼地往外跑,这也是在城里才能见过,没想到现在村里也有了。
隔壁的大爷故作迷糊,问我们,这东西不烧油也不烧电,从哪过来的水呀,我们就给他解释什么水站呀管道呀水表呀什么的,解释了半天,他蹦不住笑场了,说我知道,就是想考考你们,后来他又打开水龙头,看着飞速转动的表针,陷入了沉思,半天冷不丁的的来一句,“要是打开水龙头,这表针不转该多好”,我们就都被他这一句笑的眼泪快出来了。
再后来我们搬离了原来的住所,离老井越来越远,日常吃水也方便多了,再回村里玩,很少有从井里挑水的人,偶尔还见有在井边淘麦,洗衣服的。
又过了些年,就连村子就很少去了,后来听说那口老井荒废了,周围长满了杂草,人们路过要绕着走,老槐树没有了,井边玩耍的小孩没有了,剃头师傅不来了,爆爆米花再也没听到了,一切都变得越来越方便,一切发展的都是特别的正常,但我想起来以前的老井,又感觉丢了些什么,也少了些什么。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