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我把目光移向窗外,恰好看到阳光,正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照射过来,一道五彩的流光,游转在我的办公桌上。也许再过一会儿,它就会光临我桌子上的相册,那上边的两个人,就像对舞的芭蕾演员,似乎也会跳动起来。这样美丽的场景已经不止一次了,我有些欣喜若狂,窗台上的盆栽正显得生机勃勃,不知名的小花,正倾吐着芬芳,这让我忽然想起了林徽因的诗句:最美,便是那人间四月天。
可就在这美丽的人间四月,我接手了两个特殊的病人。为了病人的隐私,请允许我以甲乙来称呼他们。
我是市人民医院肿瘤科的主治医生,甲是一个月前找到我的。当时他的肝癌还算发现及时,我们很快给他做了手术,而且经过我一段时间的控制治疗,他的癌症很快得到了控制,没过多久,我就给他办了出院手续。
我看着甲被他儿子搀扶着走出了医院,我心中一阵欣慰。据我多年的临床经验,不出三个月,甲就可以恢复如初。
可没想到,刚过两周,我忽然接到一个急救的通知。等我做好准备来到手术室,我低头一看,手术台上躺着的正是忽然变得无比憔悴的甲。
手术很成功,可也仅仅是暂时保住了他的命,甲的癌细胞忽然转移到了胰脏,我把甲的儿子叫出来,试图说服他这并不是医院的责任。
我刚开始并不指望能够立即得到家属的谅解,我甚至做好了挨打挨骂的准备,可没想到,甲的儿子如此通情达理,他一边苦笑,一边让我坐下,说:“张主任,我知道这不是你们医院的责任,当初做完手术,我是亲眼看到我爸逐渐康复的。可我爸是个极惜命的人,他总觉得癌症是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就能治愈,于是他到处求偏方。就在昨天,他吃了一副中药之后,就变成了这样。”
既然他都如此坦诚了,我也没有必要向他隐瞒,我对他说:“之前令尊刚送来的时候,肝癌虽然发现的及时,但是病变的部位就离胰脏很近,切除一部分肝脏以后,癌细胞本来就能够得到控制,可没想到……”
我劝他做好最坏的打算的时候,他不再说话,我知道他的心中一定五味杂陈。我低头看向躺在病床上的甲,刚做完手术,他脸色蜡黄,紧皱着眉头,偶尔还发出呻吟声,他似乎还没有恢复神智。我悄悄退出病房,我知道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能让甲在死去之前,能少受一些痛苦。
晚上我值班,八点多的时候,甲忽然醒过来了,他的情绪有些失控,他似乎已经隐约知道自己的病情,求生心切的他,一见到穿白大褂的人,无论是医生还是护士,就马上攥着对方的手,大呼救命。在病床前照顾他的是他的儿媳,她马上找到了我。这种情况让我始料未及,我赶紧跑到病人身边,甲认出是我,挣扎着想要起身,作势就要跪在床上,我看他打着点滴,慌忙拦着他。
甲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情绪很久都没有平复,他说:“张主任,你可一定要救救我的命吧,我以前大小也是个国家干部,为国家做了多少贡献啊。我不该死啊!”
我看他眼睛里闪着光,似乎又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我心中一阵愧疚。我只能骗他说:“甲,你相信我,我们一定能让您老康复的。”但是我知道,他已经很难活的过这个四月了。
他听了我的话,似乎还不放心,变了下脸色,忽然端起了官威,叫着我的名字说:“我以某某区委副书记的身份命令你一定要治好我,只要能治好我,想要多少钱,我都可以让我儿子给你。”
我有些哭笑不得,不知如何去接他的话,他的儿媳尴尬地苦笑着,好半天才将甲哄睡下。她一边向我表达歉意,一边送我出了病房。
被甲这么一折腾,我在休息室里很久都没有睡着。我总觉得肿瘤科的医生是最失败的,我们经手的病人,活下来的概率,永远是最低的。
窗外是晴朗的夜晚,今天的夜色温凉悄然。美丽的明月清晖下,微风吹过我无人的窗口,似乎在探问我的灵魂何在。我看着桌子上的照片,忽然想起了我的妻子,去年的这个时候,她以病人的身份来到了我的科室,可我没能救得了她。
当时窗外的花开的多艳丽啊,可我的花,马上就要枯萎凋谢了。那时我是多么的无助,我在心里骂自己没用,时常背过身偷偷哭泣。可我的妻子总是笑着,用林徽因的诗句安慰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别因为我,去恨这个美丽的季节。”
她在四月的最后一天死去了,那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痛苦的四月。
002
第二天一大早,我刚查完房。当然,这期间又少不了与甲的一番纠缠,我又违心地对他说了一些谎话,他这才半信半疑地安静下来。
我刚松了一口气,还没在办公室里坐下,我的助手跑了过来,告诉我说:“张老师,又来了一位新病人,是从妇产科转过来的。”
我心里一惊,似乎还没有明白她的意思,我慌忙收拾了一番,随着她来到了病房。在病房里,我见到了这位特殊的病人——已经身怀六甲的乙。由于没有床位,我们只能加了床位,将乙安排在了甲宽阔的单人病房。此刻,病房里很混乱,还没进病房,我首先就听到了甲高声抗议的喊叫,他的儿子也颇有微词,助手试图说服他们。
见我进去,情况非但没有变好,我反而成为了众矢之的。甲和他的家人不断地向我发着牢骚,抱怨我的安排极其不利于甲的康复,让我将乙安排到别的病房。正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然听到乙虚弱到发颤的声音:“大夫,请把我送回到妇产科,我的预产期快到了!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了,一个男人紧紧地握着乙的手说:“老婆,孩子……孩子咱们不要了,你好好养病,病好了,咱们再生,生两个,三个,生几个都行。”
我悄悄地从助手哪里取出乙的病例,原来乙的肺癌在她第一次产检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可没想到,乙不但瞒着所有人,而且为了孩子,拒绝了控制治疗,如今,癌症已经扩散到了她的两侧肺叶。我低头看向了乙,她是多么的瘦小啊,除了隆起的肚子,她那纸片一般单薄的身体,看上去是那么让人揪心。
似乎察觉到我在看她,她忽然将目光转向我,我们的目光相遇,我竟然有些冒犯似的想要躲开。
“大夫,我的孩子怎么样了?”
“乙,你的孩子虽然没事,但你的情况可不太乐观。你这样的身体状况,是完全没有办法顺利生产的。弄不好,孩子和大人都很难保住。”
乙似乎没有听出我话语当中威胁的味道,反而很温柔地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答非所问地说:“大夫你知道吗,当我知道我的孩子即将在四月出生,我有多高兴吗,这是一个奇迹啊,我和我丈夫都是四月出生的。”她说完,忽然用天真的目光看着我,问道:“大夫,相信有神明吗?”
我忽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含含糊糊地说:“或许有吧!”
乙忽然变得欣喜若狂,就好像小计谋得逞了一般,换来的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她身边的男人,赶紧劝她不要再说话,可她坚持说:“既然您也相信有神明的存在,那我相信这个孩子是神明让他降生的。”
我不再说话,看着她得胜似的眼神,我心说,你说你出生在四月,可你知道吗,你恐怕也很可能死在四月。但我知道这场辩论我是不会得胜的,因为理智是永远无法战胜人情的。我示意让乙身边的男人出来,我只能想办法让他去劝劝她了。
“你是怎么做丈夫的,怎么会让你老婆病成这样?”
刚才在病房里还站的笔直的男人一下子枯萎了,他瘫坐在地上,双手撕扯着头发说:“我们是农村里出来的,没什么文化,都想着凭我们的一身力气,总有一天能够在这里有自己的家。我们的工作是室内装修,说详细一点就是墙体美容,每天接触的就是油漆和涂料,前两年我被查出肺结核,半年没有工作,可她还坚持在工作。等我康复的时候,她怀孕了。产检的时候有工作,她就没让我陪着,她得癌症的事情我直到现在才知道!大夫,你说我做丈夫是不是很失败啊!”
他的最后一句话,我没有办法回答。那是一面明镜啊,我清晰地看到了去年的自己,我的妻子同样躺在那个病床上,我也同样枯坐在墙角,痛恨自己无能为力。在那时,我的心是多么疼痛啊,我想我这辈子定是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让我和家人蒙受这样的苦厄,当时,我是多想受到神的指引,告诉我该何去何从?
这时,我忽然想到了女人的话,我想我们应该听从她的神的指引吧。我把男人扶起来,说:“听你老婆的吧,让她把孩子生下来,这是神的指引!”
男人怔怔地看着我,无声地哭了起来。
003
乙被送回妇产科的第二天,甲的儿子忽然找我办出院手续,我茫然地看着他,他笑了笑,说这是老爷子的意思。
我来到病房,看到甲正在品茶,他把目光投向窗外,听到我的脚步,他没有回头,说:“张主任,你来了?”
“行啊老爷子,你都没看我,怎么知道是我来了?”
“说出来恐怕会让你见笑了,年轻的时候在单位上班,在悠闲的工作之余,我喜欢炒股,又怕被领导抓到,于是我就练就了听脚步声识人的本领。哈哈!”
我听到他爽朗的笑声,似乎不像昨天那么怕死了,于是我一边问他的身体状况,一边劝他还是不要出院的好。谁知道他回避着我的问题,而是继续望着窗外说:“张主任,我在这个病房里住了二十天了,可我到现在才看到窗外的那丛墨兰,它是什么时候开的,我竟都不知道。如果不是那个孕妇告诉我现在是四月,我恐怕已经忘了这是春天。我想回去了,就像那个孕妇说的,四月这么美,无论生在四月,还是死在四月,都好!”
我不再说什么,给甲办了出院手续。
在那个四月,甲死了,他的儿子告诉我前不久甲在一个比赛中得了奖,他准确地辨认出了所有嘉宾的脚步声。
乙也顺利生产了,可她在看了她的孩子第一眼之后,却微笑着,永远闭上了眼睛。乙的丈夫给孩子起名叫肖四月,小名叫小四月。
那个四月却还没有结束,我和院里请了假,领导问我理由的时候,我说,老师(我们院长),我以后再也不会在四月接收病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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