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日记25上:驿站

作者: 慕读 | 来源:发表于2018-05-20 06:45 被阅读167次

    2017年6月28日 星期三 十八站-塔河 小雨

    十八站的夜里很凉爽,我盖着粉色花的被子,睡得非常踏实。妻在微信里说,哈尔滨昨晚闷热得叫人没法入睡。

    我说,咱们在这里买个别墅吧。昨天在长途汽车上,我看见有一大片新建的别墅,比咱们在新西兰的木头房子好多了,都是两层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样式很洋气,还有大院子,听说大部分还都没卖掉,因为东北人都跑到海南去买房了。我很了解那一片地,那可是一片水文地质条件极佳的平坦好地,因为那里就是我们当年挑选的造纸厂建址,而且我还参与过勘探调查。现在每栋别墅的售价才五十万人民币。

    没有人搭理我。真是的,这便宜的房价,这么安静的环境,这么纯净凉爽的空气,这么甘甜清澈的水源,不是比新西兰还好吗。

    起床时还不到六点,天已经大亮,十八站的夏天,昼长夜短。出去散步,逛早市买烧饼,见到买东西和卖东西的人脾气都很好,每个人都很友善。

    公路上没人,也没有车,车道很宽。

    笔直的公路,望不到头。

    纸厂门前的这条路以前是土路。那时,单位给我们每个人配了一辆永久牌加重自行车,我们几个年轻人骑车出去办事时,总叫人想起成语“绝尘而去”。我的那辆自行车还曾陪我去加格达奇出差,在站前旅店前被偷走了(参见《绿皮火车》)。

    宽阔的公路上,一辆车也没有,可以站在十字路口拍照。

    以前的这条路没有名字,现在的街角处有了路牌。

    中央大街的路牌

    响亮的路名:中央大街,全长八千米,笔直宽阔,一眼看不到头。大十字路口的红路灯也非常现代化,是全自动控制的。十八站曾在九十年代初开始开采金矿,赚了不少钱,主要道路都是在“黄金时代”修建的。所以路面质量超级好,各种给排水管道都深埋三米一下,不论天气多冷也冻不坏,据说最终的造价相当于是用一百元的大钞在地上砌了一米高,八千米长的一道墙。

    老火车站还在呢,但是已经被废弃了。

    火车站的门窗都被钉死了,水泥地面都被冻酥了。

    当年,就是因为要建十八站造纸厂,铁路部门才同意在此增设一个火车站,条件是要有足够多的人搭乘。试运行的第一天,当时十八站林管局局长动员大家都去做火车。我特意选那一天为我离开十八站的日子,1987年7月23日。

    十八站鼎盛的黄金时期是90年代初,人口曾达60万。金矿开采被叫停后,人口数量急剧下降,火车也没人坐了,铁路部门就把这条线给停了。

    原十八站林业局招待所,现为公安局的办公楼。

    这个招待所是我们刚来十八站时住的地方。每个房间有四张床。一层楼一个厕所,没有洗澡间。餐厅在一楼,我们曾和一队电影人一起在餐厅吃饭(参见《宾馆》)。

    原十八站林业局百货商店,现划给十八站中学使用。

    就是在这间百货商店里,副科长领着我们第一批到达十八站的大学生,购买了铁架子床,床垫子,雨靴、雨衣,还有痰盂。

    我曾帮助招待所装修餐厅,所长允许我在这间百货商店里选一样东西做为我的酬劳。我选了一只硬壳提包,当时售价32元。现在这个提包还在我家壁橱里。

    30年前在十八站林业局百货商店购买的北京提包(摄于奥克兰家中)

    当时,生活上最大的问题是洗澡。只有趁着去加格达奇出差的机会才能洗上一次澡(参见《洗澡记》)。终于,在1987年初,十八站有了自己的澡堂。还是个两层楼的,我记得男浴池是在楼上。在楼上建浴池对防水的要求很高,不知当时的技术是怎样做到的。

    原十八站林业局澡堂,现为美发店,浴池已经不营业了,楼上改成住家了。

    川兄开车来接我,他载着我在无车无人的宽阔公路上随便开,随便掉头,太爽了,这才叫驾驶的乐趣。

    我要求去台长的单位参观。

    原十八站广播电台,现广播电视台。

    这个建筑原来只有一层,现在加盖成了二层楼。但入口的两扇门没有任何改变。我曾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早晨(十八站冬天昼短夜长),往门下塞过一封信。当年,党的政策主要是靠高音喇叭传播,对偏远少数民族地区是采取全天十二个小时不间断广播,要确保把党的声音传到每家每户,传到每个角落。这对我的复习造成很大困扰,我几乎找不到一个可以静心看书的地方。我就给时任台长写了一封匿名信,建议减少播音时间,我的理由是,反正也没人听。我可不敢写我想要一个安静的环境,那谁都能猜到是造纸厂那位要考研的大学生写的了。我担心我提的意见,会被误认为是对党的政策不满,我可是个党员哦。

    不知道时任台长是否收到了那封信,反正一直到我离开十八站那天,高音喇叭还是每天准时开讲。在现任台长领我参观轰鸣的发射机房和现代化的摄影棚时,我问她,有没有读者来信的存档。她说,没有,从老台长手里接班的时候,没见到过这类材料。“你想找什么?”。我不好意思说我想看看当年写了些什么,便撒谎说,我曾写过一封表扬信,表扬时任播音员的声音非常标准,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没有区别,在十八站这么偏远的地方能听到和中央台一样的声音,实在是太难得了。台长说,“你还真说对了,咱十八站的播音员是李瑞英的同学,是1983年从北京广播学院播音系分来支边的,她一直是我们的广播电视主播。今天不巧,她轮休,要不你还能见到她呢。不过别遗憾,我用微信给你发几张她的照片,再给你发一段她播的新闻”。

    微信就是方便,告别台长不久,就收到了她发的mp3文件,一打开,那熟悉的声音扑面而来,一如当年那样字正腔圆、高亢响亮,正宗的中央台播音腔,一下子把我带回到了三十年前,不禁心里一阵难过。又过了一会儿,几张照片也发过来了。原来她长得很漂亮。可惜那时候只听过广播,没有看过电视,不知道她是否看过我写的匿名信,我也想不起那封信是否对她进行了批判,不禁心里感觉更难过了。

    十八站电视台女主播的旧照

    我来到了十八站中学,我的老同学现在这里当老师。

    十八站中学门厅。核心价值观: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老同学领我参观了整个学校。学校的设施在十八站的黄金时代得到了极大的提升,还把相邻的百货大楼吞并为教学楼。每间教室里的设备都很齐全,还有单独的美术室、舞蹈室、钢琴室,每层走廊卫生间的设施也都很现代化。但最近人口外流,学生人数锐减,空教室很多。

    我刚到十八站时,曾到这个学校找可以看书的地方,一位女老师为我打开了一间空教室。我请老同学帮我找找那位好心的老师。老同学立刻动用了所有的资源,打了无数的电话,最终还是没找到,因为我能提供的线索太少了,我把恩人的姓名都忘了。如果能找到,她应该有八十多岁了。或许她已经不在了。

    有一天晚上,我看完书从教室出来,往我们暂住的林业局招待所方向走。林区的夜晚和城市里的很不一样,到处都是黑黑的,没有路灯,看不见哪里有路。走着走着就感觉走进了泥泞之中。借着依稀的星光,我看见有一条小路又细又长,看起来很平很硬,便踏了上去,然后就扑通一下掉进了水沟里。幸亏我会游泳,不怕水,但从沟里爬上来费了不少时间,沟的边缘没处蹬脚。好不容易蹬住了,往上一抬脚,鞋没跟上来,还得再把脚探下去找鞋。爬上来以后,我全身的衣服都已经浸满了泥浆,那是我毕业前新做的一身西服。我的《新概念英语(第三册)》和写了一半的家信也都泡汤了。经过了那次的教训,我记住了走夜路时的看点:要踩黑的地方,不能踩亮的地方,宁任鞋上粘满泥巴,也不能掉进水里。

    林业局招待所里没有洗澡间,我在公共洗脸池里把皮鞋,西服和身上的泥巴冲干净。大厨哥哥还在微信群里提起了我的这件糗事了呢。他说,在高寒地区,为了防冻,各种管线的沟都挖得特别深。算我运气好,我当时掉进去的那条水沟,才挖了一半,否则,以我的身高,自己爬上来的可能性不大。现在听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有些后怕。当年我差点儿死在了大兴安岭吗?

    中学走廊的宣传板上写着:绿了青山白了头,林海深处埋忠骨,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

    大兴安岭精神:战严寒,破禁区,艰苦奋斗的创业精神。大兴安岭年最低温度:零下55度。

    我让川兄带我去山下看看老地方。我们造纸厂选址的地方叫做“山上”,属于十八站林业局,有新建的招待所、百货大楼、学校和广播电台。相对的“山下”则早就是鄂伦春族的居住地,有基本的公共生活服务设施。现在,十八站在山上新建了一个全新的鄂伦春山寨,做为旅游项目宣传推广。

    山下的老邮局还在,这里曾是我给家里寄信汇款的地方。

    被废弃了的老邮局

    山下的供销社也还在呢。老板娘没换,还是原来的那位,忙得没时间搭理我,我说我要和她一起拍个照,她笑着说,没看我忙着吗?就是不想拍。

    30多年没变的老供销社

    以前我们到山下都是骑自行车。下山快,上山难,觉得山下好远。今天坐川兄的轿车到山下,又坐车回来,感觉不是那么远。


    我请川兄开车带我去看水泵间。

    十八站饮用水水源地

    水泵间在河边,距造纸厂有好几公里。为了撰写水文报告,我们要三班倒24小时不间断地监测地下水位。白班还好,夜班则很恐怖。首先,在黑夜里走过荒无人烟的河滩就需要极大的勇气,然后一个人在灰暗的灯光下,重复地测量记录地下水面的高度和测量的时间,耳边是轰鸣的水泵声,听不见是否有人、或动物、或怪物、在敲门、在扒窗、在房顶上,在地板下。

    梦魇中的泵房,确实是真实的存在。 水泵间里的一切都还是三十年前的样子。测量水位时,把探头自泵盖上的小孔送下去。

    其实,最大的恐惧是怕自己睡着了,因为测量要求每半小时一次。睡着了不仅会影响调查结论,更有可能是死了都没人知道是怎么死的。若是被自己吓死在屋里还好,若是被怪物掳走,党组织会不会以为我偷越边境,叛国投敌了。

    自河滩回来的路上,看见一大片废弃的房屋,很多,有上百间。川兄说,这是1990年前后,来十八站淘金的盲流们非法搭建的。

    昔日淘金者的家

    中午,老司机、老同学、台长和她的爱人一起开车到了十八站的入口景点, 与川兄和我汇合,大家一起拍照留念。

    十八站地图 入口处的公共厕所,设施齐全,干净卫生。 十八古驿站灯笼城城标,造型由“十”与“八”构成。

    拍照以后,大家一起去饭店,还是昨天晚上吃饭的那一桌人,只有财务处长因为腿脚不好没有来。老同学坚持要付钱。还特意给我多要了一瓶矿泉水,让我带在路上喝。

    川兄开车送我直接去塔河,我就不用坐长途汽车了,省了很多时间。

    我说你喝酒了,别被抓了酒驾。他说,刚才那点儿酒没超量,再说路上没车,更没交警。“十八站这么几户人家,小警察都管咱叫叔叔”。

    在去塔河的路上,川兄还要拉我去看一座刚刚建成的萨满神像,是由哈尔滨的著名雕塑家设计的。萨满是鄂伦春族的保护神,也保护着十八站。十八站林业局为了开发旅游资源,投资打造了这个神像,因为现在国家又允许公开祭神了。我说咱们时间紧,不去了吧,要是建神像,不如做个关工的雕像,就是环保局爱吃大马哈鱼的那个关工程师(参见《人生》),在林业造纸风起云涌的年代,他才是十八站的保护神。

    川兄边开车,边给我讲他是怎样阴差阳错地进了林大。他说,他都不记得中学老师给他看的招生简报上有林大的曾用名“东北林学院”,收到录取通知书时还以为“东北林学院”在沈阳。老师告诉他,哈尔滨路途遥远,让他尽快出发,不要误了开学典礼。老师还告诉他的妈妈说东北冰天雪地,让她为儿子絮厚棉袄、厚棉裤,尤其是要絮厚棉被。妈妈起早贪黑,几天之内就把所有棉活都干完了。他早早就背起大行李包,从四川农村坐驴车、坐马车、乘拖拉机、乘长途汽车,第一次坐上了火车,是个绿皮火车。一路上,他倒了好几次车,蹲了好几次火车站,一共用了七天七夜,才到达哈尔滨。由于火车站前的新生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他扛着大行李包换了几次公共汽车才找到了林大校园。正值暑假,校园里没有几个学生,他是八二级第一个报到的。他在空空的宿舍里住了几个星期之后,才见到了其他同学。到了冬天,其他同学都很享受教室和宿舍里的暖气,只有他感到热得难受。白天时,厚棉袄厚棉裤捂出他一身热汗。半夜里,厚棉被压得他做噩梦冷汗热汗一起流。

    他夸赞大兴安岭的支边政策:一位大学生自愿支边,父母和所有兄弟姐妹全都农转非。他的全家,以及现任十八站中学老师的老同学全家,都是这个政策的受益者。

    很奇怪,当年我怎么不知道这个政策。我还是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呢,做过许多自愿支边的宣传鼓动。结果是我这个不是农村户口的人占了有需要的同学的指标,早知如此,我应该到上园老家娶个农村姑娘一起去十八站啊。为什么当年毕业动员时宣传的是“献身”,而不强调“实惠”呢。若是当时的政治辅导员多讲些实话,说出各种优惠政策,还有各种津贴与补助,干脆公布每个月能到手多少钱(我在那里每月能领300多元,是当年东北其它城市大学毕业生的几倍)也就不会出现被派支边的同学砍杀辅导员的事件了(参见《绿皮火车》)。

    吕文新
    2017年10月整理于新西兰奥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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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4c3f07b51b47:世外桃源!原生态!农转非曾是那个时代农村考生的唯一梦想,直到前几年取消农村户口,我才替他们舒了口气。
        慕读:是的,现在没人想农转非了,巴不得能倒过来“非转农”,那样就可以在农村有块地。:smi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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