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班里来了位名叫Jastin的三十几岁小哥,第一次见面就和每个人久别重逢似的打招呼,挤在一堆女同学里玩珠宝设计,比熊猫还国宝。
Jastin坐在我的侧面,每节课都能看到他巨大的背影,埋头在纸上涂鸦,旁边经常放着各种零食,是不是专注于某件事情的人,都会情不自禁的往嘴里塞东西,咀嚼肌的不停运动,会促进血液循环,增加大脑的供氧量,思维会更加的活跃?
有一次他几乎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吃下了一大包的cheese(芝士),外加最大号的一杯可乐,还没事似的又陆续塞下两包小饼,没把看得发呆的我噎死。
小哥身上有种孩子般的天真和执着,他胸前挂着一个自己做的银十字架,中间镶了一颗和他眼睛同色的绿色珠宝,然后他正设计一个新的小银十字架,想在上头镶一颗小钻石。
也许我喜欢他做的十字架造型古朴,也许我赞美了他眼睛的颜色很特别,也许我提醒过他不可以吃那么多芝士,对健康不好,小哥一见如故的开始和我分享他的零食,时不时的还伸出两个紧握的拳头,要我猜猜哪个拳头里藏着薄荷糖,无论猜对与否,每天都会变戏法一样的送我一个小糖。
当生活给了你一个酸柠檬,试着把它做成好喝的柠檬汁有一天Jastin的心情很不好,一节课里什么都没做,任由自己呆坐,对着手中半成品的十字架神游太虚,下课的时候他告诉我最爱他的奶奶过世了。
有一天Jastin的心情大好,见谁都发糖果,他身上的口袋里永远都藏着好吃的,给了我一个巧克力后直接拍坐在我的对面,和我聊起他的故事。
Jastin把头低下来,向我撩开他浓密的头发,一条触目惊心的巨大疤痕、象条养得肥滚滚的肉色蚯蚓,从左耳连到右耳,而这条蚯蚓的身上还蔓延着几条小蚯蚓,整个头颅就象机器人用各种零件拼装起来的,随时可以拧开螺丝维修一下。
我目瞪口呆的盯着那些躲藏在发丛下食指粗的“蚯蚓”,狰狞得如恶魔烙上的诅咒,想象着这些恐怖的蚯蚓是如何爬上这位快乐的小哥的头上的。
Jastin抓起我的手指按在他的头上,全然不顾男女授受不亲,像个不被人相信的孩子赌气的证明他没骗人。
“你摸一下,这是真的,这些伤疤很多次差点要了我的命”。
很奇怪的手感,浓密的毛发丛林里游走着一条温润光滑的多头小蛇,只是这条曾带着死亡气息的冷血小蛇,如今能清晰的触摸到里头脉搏的跳动和血液的流淌。
原来好多年前的某一天,Jastin发现他的半边身体突然没有了知觉,他说的英语医学名词我没听懂,他又便抓起我的手,直接去摸他头顶旁,还藏着一个鸡蛋大的坑,让我明白在那变形的头骨下,曾经长了一个巨大的脑瘤,差点要了他的命。
他做过很多次手术,每次都以为自己回不来,奇怪的是每次都九死一生的回来了,他说上帝嫌他太小,没有带走他,如今回来了,他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他认为每一天都是上帝的礼物。
在我刮目相看的敬重中,Jastin风轻云淡的告诉我“When life gives you lemons, make lemonade.”(当生活给你又酸又苦的柠檬时,就把它做成又甜又好喝的柠檬汁)
我忽然明白他为何那么喜欢做十字架的挂件了,给了他一个感恩鼓励的拥抱,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告诉他“你是好人,上帝保佑你!”
Jastin揣着孩子般的笑容回到他的位置上继续吃他的芝士,设计他的十字架。
当生活给了你一个酸柠檬,试着把它做成好喝的柠檬汁二,
教室窗外树下的休闲椅上,几只麻雀忽上忽下的追逐,就象那年医院病房窗台上,偶尔停下的小鸟,Jastin头上那凹陷的小窝,如此的熟悉,因为在我父亲的头上就有过这么一个天坑。
很多年前的某天早上,记者的我正在抗洪一线采访,接到父亲的电话,他说他的半边手脚突然不受控制,就一两天的功夫,已经恶化得不能自理了,突然感觉自己的世界,就象江中那最后的一小片绿地,即将被到来的洪峰淹没。
把父亲带到医院检查---脑膜瘤,但不知道是恶性还是良性,当医生的朋友预测,如果是恶性,估计时日无多,赶紧准备后事;如果是良性,也已压迫神经,行动不便,今后的日子只能在床上度过。
当天我就给他办好了住院手续。
那个暴雨倾盆的晚上,我提了简单的洗漱用品,搀着父亲打的到医院,他倔强的要自己“走”路,魁梧沉重的身体不自觉的压在我的身上,我就像他的小拐棍,艰难的往前挪步。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和父亲那么亲近,从小父亲就是大企业的一二把手,忙碌而要求严格,把我当男孩子一样的培养,几个错别字就能用钢尺几十下的打手心;爬个树被他发现逮回家,就能抽得两腿红肿......
在电脑还没有进入中国的时候,父亲竟托人给我买来了一台英文打字机,让我练打字;在我还沉迷在古诗词的曼妙中时,父亲竟逼我去学英语;没有器乐老师的环境里,不知从哪买回一个电子琴让我瞎弹......
父亲总在努力以他认为对的方式,安排我的人生;而我总在以我叛逆的直觉,逃避他的管束。
父亲的强势给了我足够的安全感,而突然有一天这位强人,在这个凄风冷雨的夜里,毫无防备的轰然倒下,我的内心竟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四面八方的袭来,隐约中感觉,从今往后,我得用稚嫩的臂膀,撑起这大厦将倾的一角。
三,
在一大叠危言耸听的手术单上签名,根本还体会不到手术背后的艰险;验证手术后从父亲脑子里取出的肿瘤,血糊糊还带有白的黄的脑组织,好奇得象个青蛙解剖课上的好学生;甚至当父亲从手术后的麻醉醒来,我还不忘黑色幽默了一把
“老爸,你看起来象抢银行失败的劫匪”(他剃了光头,手术后满头的纱布外罩个白色的纱网)
气的缺少幽默感的父亲没有交代在5个多小时的手术台上,差点牺牲在女儿的一句玩笑中。
家庭里的一个人,一场病就能使这个家庭跌入深渊。
医院的催款通知书开始象雪片一样的飞来,每次小护士满脸微笑的见面打招呼,风轻云淡的顺便递给你一张待续费的账单,上面心惊肉跳的数字第一时间蹦入眼里,准确的扎在已经走投无路的心上。
家从此就像破了一个大洞的口袋,怎么修补也赶不上往外漏的速度,即使我离开了安稳的国营单位,到外资企业,每天打两份工作,疲于奔命的努力,也挡不住家变得一贫如洗,外债累累,生活跌入谷底。
四,
有一年的春节三十晚上,我们陪着父亲在医院里度过。街对面的万家灯火里,杀鸡宰鱼合家团聚,觥筹交错中,等着仿佛更古不变吐槽无数的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
街这边的病房里萧瑟冷清,被病痛和经济压力折磨得面容憔悴的病人和家属们,依旧在度日如年;而危重病人在努力争取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见到父母脸上落寞的神情,心血来潮的我跑到街上,扛回了一棵小树般巨大的桃花,插在水里放在父亲的床头柜上,上头挂满了红包,(潮汕地区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喜欢买桃花插在家里,认为桃花和桃木都有驱邪避鬼的作用)。
在临街的玻璃窗上贴上了恭喜发财的金童玉女、Hello kitty等年画,病友们乐得哈哈打趣,不让我贴这个,说是医院和医生如果发财了,我们这些病人就惨了。
那对巨大的金童玉女在医院的玻璃上贴了好长时间,居高临下向过往的车辆和路人恭喜发财,真的很诡异,我每次看到都忍不住偷着乐。
我在病房里支起了热气腾腾的火锅,那暖暖的肉香味弥漫整个病房,飘入走廊间,冲淡了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
还开了一瓶红酒,给每个病床的病友发了一个图吉利的小红包和糖果点心;原本在医院里忌讳的红色,突然象火苗一样,点燃了彼此过节的激情,大家开始翻箱倒柜分享彼此的年货和问候。
孱弱的父亲在病房桃花盛开的花阴里,和母亲一起喝着刚出锅的热汤;有缘同船共渡的病友和家属们,一次性的杯子里乘了葡萄酒或白开水或茶水,举杯相碰真心祝福。
那年的春节联欢晚会,我是隔着医院门前的大街,从对面人家的小电视里遥望的,只看到五颜六色人影憧憧,曾几何时已经司空见惯的春晚,承载了自家多少幸福的回忆。
那时候的父亲是健康伟岸,顶天立地的;那时候的妈妈是温婉善良,忙着把家里的好东西帮助别人的;那时候的我不知柴米油盐是有贵贱之分的;那时候的妹妹是懵懂叛逆青春年少的。
那时候的年夜饭怎么整都感觉味道相同的;那时候的春晚演员如何卖力展示,都会被评头品足褒贬无数的;那时候陈佩斯和朱时茂的小品把父母逗得哈哈大笑,我会呲之以鼻的;那时候.....一夜之间我才发现一切都不同了,能一家人健康平安的吃个团圆饭,看个春晚,是多么可遇不可求的事情,是人世间多么美好的画面。
那年那夜的街灯和天空中偶尔绽放的烟花;那年那夜病房里飘满楼道的火锅香味和一家人的相濡以沫;那年那夜映衬在惨白墙面上桃花盛开的点点嫣红;那年那夜围炉夜话如今已走远的许多笑貌音容........
信笔游缰,往事如烟滚滚而来,不写了,太多的回忆。
从那个时候我开始明白,哭是没有用的,只有笑着上路!只有拼命的不停努力,我的家庭才有一线生机,就像迷失在阴暗的山谷中,即使是面对悬崖峭壁,只有爬上去,才能找到方向和出路......
一棵大树的倾覆,往往成就了它身边的小树。
“When life gives you lemons, make lemonade."(当生活给了你又酸又苦的柠檬时,那就试着把它做成又甜又好喝的柠檬汁吧)
2018年8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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