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把最后一封信写好时,已经快到凌晨了。
他站起来,感觉到一阵放松的快乐。玻璃外面的城市很安静,像博物馆橱窗里的老旧古董,只有电灯偷偷发出呜呜的声音,时不时汽车驶过,也喑哑成了个故事。他倚在阳台的栏杆上,点了一支烟,在永恒喧嚣的白天溃散后,七月的城市里漂浮着的水草腥味也消失了,他透过淡蓝色的烟雾贪得无厌的吞咽着稀薄的无味空气,似乎是要用胃来消化空气一样。他一直这样大口呼吸着,直到长长的的烟灰摔在他唯一一套西装上,碎成了一滩惨淡的残骸。从江上飘来的风吹过,斑驳的烟灰飞到稀薄的空气中,折射出稀稀落落的白光,像一颗颗暗淡的星星。他突然觉得在遥远星星的注视下,很适合哭泣。于是他无声哭泣了一会,就像一座雕塑。他感到有些难过,因为哭与难过时常一起出现,只不过他弄混了哭与难过的先后顺序。在短暂的哭泣后,他惬意的在小小夜风中伸了伸懒腰,然后回到逼仄的屋子里,迎着美妙的安眠药滋味陷入了无垠的睡眠里。
他是在四月的一个了无生趣的夜里预示到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的,那死亡的滋味是如此的真实,像是在沉默大海中央的一座灯塔,刺眼的光柱射向无穷的深渊。他年轻、红润、充满性欲的肉体尖叫着抗拒梦境的实现,可在日复一日的冷漠生活中,在飘荡着水草腥味的悲情城市里,他的灵魂在轮回不变的时间照射下加速老去,这种凶猛的流逝似乎不可逆转,从他背井离乡开始,他就意识到了自己每一次挥手与父母告别就像是在无边恐怖的黑暗中挥手抹掉光明存在的痕迹。他每次在城市里,随着模糊的人群从一个车站到另一个车站时,都感受到一种深深的屈辱,是这屈辱让他的灵魂老去的,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兔子,撅着臃肿屁股,把可怜的小脑袋埋着,只顾一蹦一跳的跑向草料,悉悉索索的吃完这颗,再跑向下一颗,不停轮回,直到死亡。这无穷尽的钢铁草场里,他不过就是这样的一只兔子,在他周围的,也都是这样漫山遍野的兔子。他抬起头,却只能看见恶心的水草腥味漂浮在空中,被在高楼玻璃中四处逃散的阳光蒸出极淡极淡的绿色来。
于是他开始写信,死亡的倒计时让他天性中的冷静发挥了出来,而这冷静在呆板的城市里不过表现为无动于衷的木讷,他不知道这些信给谁写,寄往何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这死亡的尾声中干这件自己从未想过也从未做过的事。可他仍然义无反顾的投入到这项事业中,其热情竟与他当初离开家乡时别无二致,他明白这种热情来源于去往未知。这是一种浪漫的情趣,他在写信时兀地回忆起了自己来到这座陌生之城的初衷,他被当初的自己感动了,墨水里浸润着他过去没有流出来的眼泪。他想起了刚来到这座死亡之城时的反感与恐惧,他天性的浪漫被阴冷的色调压制了。这色调藏在刷了一层油的铁轨里,藏在灰白腐朽的水泥钢筋里,藏在空中腐臭的气味里。他在城市里干着一份体面却卑微的工作,就像成千上万的人正在干的那样。他一天要洗三次澡,哪怕是在最炎热、最忙乱、最窒息的日子,哪怕是再凶狠的自然之力,也不能阻拦他在午间短暂的休息中跨越大半个城市回到自己破旧的出租屋里,只为了用足以杀死猛兽的力量搓洗着自己爬满了城市粘稠气息的皮肤。他在日复一日的搓洗中发现自己开始做梦,这是他生性浪漫却头次遇见的。他梦到自己站在冷硬的石头上,周围是一片黑暗,无尽深渊,他可以透过这神秘的黑暗看到裸露出来的猩红地表。他能闻到岩石干燥的气味。可他浑身战栗,闭气不发,这气味像一根绳子,时刻准备套在他的肺上,让他陷入永恒的坠落中。他从惊恐中醒来,鼻翼还缠绕着似有若无的气味,他从这气味里闻到的是不属于城市的死亡荒芜。这从所未有的梦境从此夜夜降临,他要么站在石头上发抖,要么在看不见事物的黑暗里坠落。直到他在之后的不详四月里梦见了自己的死亡。这时的他还不知道梦境的意义,却用生命本能的体会到了某种颤栗的气息,这气息足以让年轻气壮的他打一个寒颤。他不知道,打颤往往是暗示生命进程的仪式。
在安眠药力失效之后,他仍然沉稳的睡着,似乎是要通过这永恒的睡眠逃离死亡。其实他肉欲的身体不需要安眠药的帮助,安眠药只是他灵魂的抚慰,是一种廉价的借口,他得以借此摆脱城市里千篇一律的精准作息,回到了可爱童年时的散漫与疲懒。他一直惬意的睡到正午时分,洒脱得像个婴儿。他的工作早已在四月的第二个星期就辞掉了,那时他正在写第一封信,关于蓝色无垠的天空与海洋。他狂热的将一切精力都投入到信中,以至于他过去谨慎维持的工作如今变得不值一提,他将辞职信扔在经理桌子上就像把剑插在仇人身上。他充满使命感的走出办公室,走出没有了他位置的公司,他在死亡的终点突然真实感受到了生命的崇高,这是他以前模糊捕捉却未能捕捉到的。他挺着胸从上百万只兔子中穿过,满身大汗的回到了家中,他脱光了衣服,露出湿润的粉红色肉体,他不打算洗澡,从第一个梦开始,他就尽量避免洗澡,一旦洗去了水草的腥气,那梦中干燥荒芜的气味便卷土从来,裹挟着整个凄凉的宇宙。他憎恨梦里的气息,胜过憎恨城市的骚味。
他赤裸着身子坐在橱窗旁,翻看着自己的信。在写完最后一封关于梦与死亡的信后。他达到了一种清明平和的空虚,这种神秘的满足感让他对一切都无所畏惧,城市、家乡、生命、死亡、未知,一切的一切都被他扭成了一个毛线团,各色线头被牵引着,编织出甜蜜温暖的摇篮,这摇篮带着他无限升高,越过云朵,越过天空,越过星星与太阳,升到他不能理解却能感受的至高处去.......他突然发现升高时失重的感觉与梦中坠落时别无二致。他的心猛地跳跃起来,整个身体都开始颤抖了,痛苦和快乐都远离他了,只有一阵一阵的打颤,像潮水般跌宕不息。他回想起了那个预言之梦:他在亘古不变的黑暗里凝视着一点光,那光芒是如此的脆弱,像风中孤单的烛火,一起、一落、一起、一落,和他心脏的起落分秒不差。他明白了,在这永远的颤抖中,在无尽喧嚣的白日中,在漂浮着水草腥味的城市中,在博物馆似的老旧橱窗旁,他看到了他梦中的光,那光是如此轻柔,像慵懒的新生儿。
他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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