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父亲去世已经近十年了。回忆起父亲来，有他对我的疼爱和关心，以及他晚年时对我的依赖、自豪和欣赏。以前会想，我在这里回忆起他对我的不好的地方，会不会对他老人家不敬？
现在想通了，或许他老人家并不那样想。他会觉得，正是因为他的独特的教育方式，严厉的管教方式，才让我长成了人，才让我没有自甘平庸，才让我一路刻苦，一生谨慎，成就现在的自己。只是，他老人家并不知道的事，除了偶尔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之外，我平时一点也感觉不到快乐，更无法开怀大笑。不知道我敬爱的父亲知道了我今天的说法，他会怎么想。
我的成长，我现在的性格，我的职业风格，都可能与他对我的教育与态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虽然不能说我的全部都是他造就的，但他给了我生命，也给了我哺育，还用他特有的方式锻造了我的品格。甚至我快乐的程度，都可能与父亲的教育方式、生活方式有着千丝万缕，且可能是最主要的、决定性的作用。
回顾过去是必要的，我必须弄明白我性格的形成过程，我必须找到我人生中已经长成果实的那些种子，看看它们当年是以哪种方式埋到我的灵魂里，以后又是被谁浇了水，施了肥，一步步地长成了我现在的模样。
以前，我羞于提起我的小时候，不愿面对那些过往。因为那段时光里，虽有快乐与温馨，但似乎都是短暂的，能够留在记忆中的微乎其微。更多地是生活的艰难，成长的磨难，和心灵的煎熬。回忆过去，不堪的景象居多，用刀在心灵上刻下的印记，远多于脑海中留下的快活的底片。
年龄的增长，与日俱增的对人生价值和人生意义的思考，让我深深感觉到能够开怀大笑对于一个人的至关重要。有快乐固然很好，没有快乐，应该主动去寻找。不快乐，应该去寻找自己不快乐的根源。如果老是不敢面对自己的过往，不敢直面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对自己都不能敞开心扉，如何探究自己的心路历程？如何找到自己现在状况的所有的“因”？
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很多人年龄大了喜欢回忆过去？或许是他们到了一定年龄之后，才觉得需要回忆过去来解释现在的自己，或许他们需要历数过去的种种才能明白现在的自己，也或许，只有到了一定的年龄才真的敢面对自己不堪的过往。受伤了，忍受不是勇气，靠硬撑就好了。但如果在伤好之后，因为时而不时的、隐隐的旧痛，想揭开伤口，去探求如何受伤、伤至多深，那就需要莫大的勇气了。
六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很疼爱我，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我的严厉、身体上和语言上的双重暴力。以至于，回忆他对我的疼爱，记得住的场景并不太多。而回忆他的严厉，基本不需要打草稿，完全可以随手拈来。因为这样的场景给人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也，有太多。
记得有一次，应该是我刚上学不久，好像在年终的期末考试中考得不太好，父亲让我写检讨，写了一遍又一遍，返工了N次，要么写的太少，要么分析的不够深刻，要么原因找的不够准确，没有从思想深处把真正的原因挖掘出来。还有如何改正，要有方法步骤，要有强烈的决心毅力……最后我已经困得不得了了，也不知道到底到了什么时候才放过我。
最后的时候，他老人家指挥着我，把一笔一划写了好几遍、好几页的检讨书、决心书一一折叠起来，放到床上面挡灰尘的“覆棚”上面，塞进覆棚的类似窗棂的杆子里，以便让我每天睡觉之前，睡不着觉的时候，甚至睡梦之中，都可以看到检讨书与决心书，以时时记得不要松懈学习。
小学时候有一次数学考试，全班一个及格的也没有。回到家，父亲知道了我的分数，对我进行了雷霆万钧的训斥、讽刺、挖苦和各种羞辱。我用很小的声音咕哝了一句：“虽然分数不及格，可我是班里的第一……”引来的是父亲新一轮的暴怒，然后各种训斥和谩骂蜂拥而至。
七
当然，父亲教训我的时候，一般都会有一个很繁琐的前奏。比如，他会命令我先找一个不高不低的板凳，放到阴凉里，当然不是给我坐的，而是为他准备的。他会命令我去找一根棍子，我可能会不明所以地找来一根太粗的，他会告诉我不行，需要另找一根。
如此三番五次，有的太细，有的太短，有的不够合手……最后终于找到一根粗细适宜、不长不短、形状可人的杆子之后，他会让你将杆子放到他伸手可及的地方，或者直接放到他的手里。
这种杆子，一般都是那种白蜡条才最合适。我暗中观察过，父亲也曾经试验过，高粱杆的质地很一般，有些粗不说，敲击不了几次就容易开裂，尤其是在用力较大的时候，它还太容易弯曲，不能够把父亲大人的力度顺利地传递到他想传递的地方，我就是我的身体上。所以，只有在实在找不到更趁手的木棍的时候，父亲才勉为其难用这种杆子。
腊条的带皮的状态，坚硬、直挺、有韧性，不容易折断。况且，还可以长久保存，下次使用的时候，可以不用我到处去寻找，省了我许多的麻烦，也省了父亲等待的麻烦。不过，一般在父亲用完之后，我总是对这根代表家法的杆子恨之入骨，只要能找得到，一定会让它去发挥它应有的作用——充当烧火棍，去烧开我们家那么大的一个饭锅，一锅饭烧完的时候，这根棍子剩下的那截，一定会迫不及待地跑进燃烧着熊熊火焰的锅底，照耀着我不怀好意的笑容，慢慢化为灰烬。
然后，他会让你站到太阳下面——我指的是夏天，而且是阳光灿烂的中午——再然后，好戏才渐次上演。
首先，要立正站好——这是他老人家用语言命令的。
其次，手要伸直——这是父亲大人用刚才我找来的杆子，对着我的手指骨节说的。虽然轻轻的敲击不容易让人明白，但是逐渐加大的力度，会让你慢慢明白该怎么做才对。
再次，伸直手指的手掌，中指应当与裤缝一致，如果没有裤缝的话，请对准腿的外侧中央——这也是用杆子告诉我的。弄不明白？你可以在由轻到重的敲击中很快学会——因为杆子敲在手指骨节上的感觉，实在是太不一般了，不由得你学不会，也不由得你慢慢去体会。
然后，还有你脚尖是八字还是平行，八字的话，脚尖之间的距离是多宽，父亲都懒得用语言去教你，都是用杆子告诉我。
再然后，父亲会问我：“知道你犯了什么错吗？”或者，“知道为什么让你站这里吗？”或者其他类似的可以启发我的各种的问的方式。当然，资质愚钝的我一般搞不懂错在哪里，或者怎么让父亲要与我对话。于是冥思苦想也不知道是哪里错了，有时就冥想中，有时就答错了，然后杆子就会跑到我头皮、手指、胳膊、脚趾、膝盖，有时甚至是耳朵上来，对我连错在哪里都不知道做出激烈反应，充分表达意见。
你问我痛不痛？你说呢？你觉得痛不痛？你问我流不流眼泪？开始的时候，是流的，但是那会召来麻杆更多的光顾，所以有眼泪的话，是不能流的。貌似我找到了我轻易不会流泪的原因了，是不是因为我在那时就学会了眼泪要往里面流？
这在当时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夏日午间的阳光下，站一小会就会满头大汗，汗顺着头发流下来的，脸上的汗也会流下来，痒痒的受不了，手就会去抹，或者去抓。然后——我想你应该能猜出来，杆子对我随便动的态度——是的，它跑到我的身体的某个部位，告诉我，不准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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