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有非洲时间?
真有!
“非洲时间”,估计在地球上都没什么好名声,我也不打算给它正什么名,只是说说我与它的相处。
在没来非洲以前,听人说起“非洲时间”的奇闻轶事:
跟非洲人约时间,基本上就没有准时过。你跟他说上午九点,有可能到了中午他才姗姗来迟,甚至到了下午终于优哉游哉地来了。你说他迟到,他会一脸无辜地说:我们说的就是今天啊,我这不是来了吗?
生活有这样的一种本事:无论你带着什么样的预设去生活,都能找到一系列的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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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不久,使馆组织“重走坦赞铁路”活动,我负责组织孔院的40名师生。说好的早上6点集合,大巴司机倒是准时到的(我后来发现司机属于最准时的一批人),但是在集合点等了40分钟,仍然有几个学生不见人影。
打电话去催,学生说两分钟就到,我对他们的“两分钟”没有信心,就让司机开走了,结果,他们真的是两分钟后到了,只能自己打车前往集合地。
搬进新办公大楼不久,我们发现只有院长办公室有窗帘,其他所有教室、会议室和办公室都没有窗帘,从早到晚轮番暴晒在阳光里,就联系了软装公司来做窗帘。
有天设计师跟我联系说下午六点要过来量尺寸看样品,不早不晚的时间点,我就去听同事上晚课,可上完晚课6:30了他们还没有过来。
打电话去问,设计师说临时有事不来了,改为明天上午来。我有点不悦,责怪她不早点告诉我。她一迭声地说抱歉。
第二天倒是没有爽约。
学生们迟到的理由是千奇百怪的。
一到下雨天,9点的课,到9点半能来一两个人都算是不错了。他们天然地认为,雨天就应该延迟甚至取消上课。
按时完成作业是件稀罕事。
攀峰给专科班学生上课,有次通过随堂对话检查作业,有个学生就一脸茫然地冲他傻笑。攀峰问他是不是没有写作业,学生一摊手,理直气壮地回答:“Of course not(当然没有)!我有6个孩子呢!”
都不知道他是对自己没有完成作业理直气壮,还是对那6个孩子理直气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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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完全出自好奇地问张丰:“你觉得在坦桑人的眼里,时间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
他又像往常一样哈哈一笑,然后自嘲地说:“唉,我们很多非洲人,的确从小就没时间观念,大家都不重视时间。”
但我觉得一定有什么深层次的原因是我们不知道的,甚至是连他们自己都忘记了的,毕竟追求认可是生而为人的共同追求,没有人会故意自毁形象。
何况我已经看到,很多年轻非洲人的时间意识其实已经开始觉醒。
2018年11月底,达大图书馆项目的交接仪式终于要举行了,这个项目是中国援建的,所以坦方总统和中国驻坦大使将代表两国政府来出席并完成交接。
交接仪式由达大艺术系承办,他们安排了两个分量很重的节目,一个是达大合唱团用中文合唱中国国歌,另一个是我们中国老师表演当地舞蹈。
我们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跟着艺术系的两个学生排练,每一次他们都提前到场,次次迟到的反倒是我们。
总统府一再改变交接仪式的时间,教我们跳舞的男生很生气地说:他(总统)以为自己是上帝吗?随意改变时间,不把我们的时间当一回事!
新中国成立70周年,中国大使馆举行国庆招待会,邀请了坦方政要和各国使节。结果招待会当天,坦外交部部长迟到了将近一个小时,一众坦桑学生都觉得很难堪。
张丰事后说起这件事来很是气愤:“不像话!一个外交部长,还是在英国留过学的人呢,不知道准时是起码的礼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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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相信,在对于时间的认知上,每个人、每个民族行为方式和准则的背后,一定有着不为我们所理解的文化密码,这些“密码”,可能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但是它一定是存在的。
我对这种“密码”存在的信念,来自于我亲眼目睹的外公外婆的生活习惯。
我的外公外婆如今都已是80多岁的高龄了,生活在偏远的西北农村。我们那里每隔两三天会有个“集日”,在经济尚不发达的年代,我们的生活所需都是靠“集”来满足的,买点日用品、打打牙祭、会会熟人什么的。如今,“集日”其实早已失去了往昔的意义,但这一天小镇上仍然会比往日热闹。
我外公外婆他们这个年龄的人,直到今天,如果想找什么熟人,依然会去集上“找”——真的是事先不联系,只是去他们常去的那几个地方靠眼睛“找”。
在我看来,这简直不可思议,大家都有手机,提前打个电话,约一个时间地点岂不是来得更快?而且集上人来人往,怎么可能找到一个人?
然而,你还别说,他们真的次次都不落空,说找谁就真能找着。
几十年来,他们的生活节奏仿佛已跟时间融为一体,不曾变过。外公外婆和他们生活圈里的那些朋友,就这样通过相同的生活节奏跟时间联结,串起了他们的圈子,也隔离了圈外的我们,那样的时间节奏,就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密码”。
拿到图书馆交接仪式的斯语版议程表,看得很懵,有些议程居然安排在早上2点、3点、4点!
我于是愈发迫切地想要探知非洲人的时间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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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机会来了。
有天晚上临睡的时候,我收到了穆坦贝教授发来的信息,说第二天他有个斯语课,如果我和其他中国教师有兴趣可以去听。
穆坦贝教授是我们孔院的外方院长,我们给他取了个很接地气的中国昵称,叫“老穆”,老穆还兼着达大斯语系主任,某种程度上算是世界级的斯语专家。
我当然说我非常乐意去上课,希望有一个我不会错过的时间表。
第二天到了以后才发现,这是一个真正的高端课堂:老师就是老穆本人,学生包括我一共五人,其他四位是来自瑞典的工程学留学生,他们来这里做一个为期一年的项目。这个课程应该是达大专门为他们开设的学分课,课时安排得非常紧,100个课时要在四周以内上完,也就意味着每天要上5-6小时。
这对我来说非常难,我的工作任务很多,每天抽出这么多时间来上课都不可能,且不说语言学习不是灌进去就可以的,必须要不断练习和巩固。但我依然想尝试一下,因为我自己学斯语有段时间了,但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一直在练习发音和不明所以的句子。
我于是尝试着坚持了几天。
讲到斯语中的时间表达的时候,我的彩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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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非时间把一天24小时分成白天和黑夜两半,零点是从早上6点开始的,到了晚上6点,刚好12个小时,这是属于白天的一半,晚六点到早六点则是属于黑夜的一半。
老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解释:
“我认为非洲时间是世界上最合理的时间分割法。因为,作为常识,我们大多数人都会认为‘0’是计数的原点也是起点,我们不可能在半夜醒来,开始1点、2点、3点地数!难道太阳不应该是万物的主宰吗?你看看钟表上的走针,难道不正是一天中太阳的位置吗?”
他指着黑板上画的时钟,
“我们拿一个喂牛的来设想一下他的时间安排,早上0点(6点),太阳升起,他起床了,吃过早饭再带牛出去吃草喝水,5、6点(中午11、12点)的时候太阳逐渐移向头顶,天气越来越热,他就和牛找个树荫去乘凉,下午8、9点(下午2、3点)凉快点了他和牛又出来吃点东西喝点水,然后慢慢走回家,12点(晚6点)太阳下山了,黑夜开始了,人和牛都需要休息了。
就这么简单!很多人抱怨非洲人没有时间观念,可是你们现在知道了,我们对时间的认识是完全不一样的。
虽然自从殖民以后,我们在国际场合都用世界通用的24小时表述法,但其实很多非洲人觉得看太阳就够了,因为它跟我们的时间是一致的。”
我们班的学霸丹尼斯说:
“但是太阳对我们瑞典人的概念是不一样的,到了冬天,我们有段时间就完全没有白天,到了夏天,有段时间又没有黑夜。我们要是完全靠太阳主宰,就没法工作和生活了。”
老穆说:
“是的。我也去过不同的国家,知道在不同地区太阳的运行的确是不一样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时间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不一样的概念,比如说,我们的课是2点也就是你们的早上8点开始的,但是尼古拉斯是8:30才来的,那么对于他来说,课就是从8:30开始的。
同样是一天,你们和农民、大商人对它的概念都是不一样的。”
很灵性的解释!
时间了无痕,岁月不负人。不同的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切割着时间,又给它赋予了完全不同的意义,一种生活方式决定了一系列的思维方式。而时间回报大家的,自然也不一样。
时间,从来都是自己的,与他人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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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外公外婆的例子讲给张丰听,对他说:
“你看,我们觉得不可思议,并不影响我外公外婆他们畅通无阻的交流和按部就班的生活。
我相信如果没有殖民,没有和这世界上其他民族的交流,‘非洲时间’会一直都是非洲人的生活坐标,按照它来生活的人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这也是很多非洲人的生活方式。
只是,地球变小了,你们的圈子也被打乱了,你们的坐标就做不得数了。”
张丰这次没真没笑,他若有所思地说:
“很少有人会这样看非洲人的时间观念,大家都只会觉得这样是不好的。”
我说:
“哪儿有什么绝对的好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准,我现在已经学会跟‘非洲时间’相处了。”
他笑:
“不会拉低你自己的效率吗?”
我也笑:
“当然不会,我不能决定别人的时间,但我可以决定我怎么用我的时间。”
事实也的确是这样,当我决定了不再受“非洲时间”的影响,就不再觉得这是个事儿。
如果是在办公室等人,一般总会有事做,备课或者写材料。
如果在外等办事或是排队,大多数时候,我会利用等待的机会看书,出国带不了几本书,电子书或“微信读书”是不错的选择,等的时间和地点不同,看的书也不一样。
如果等待的时间不算长,环境也相对安静,我一般选择看理论性比较强的书,看会儿书,抬头看看人发会儿呆,消化一下,再接着去看;如果等的时间比较长,我就看小说,比较容易沉浸进去,这种时候,我倒希望耽搁得久一点。
如果环境不算安全,我还会选择听书,或者索性就放下一切,做一个认真的观察者,学着陆焉识在脑子里写几句话。
失眠的晚上看《人类简史》,后来看李咏的自传中说《资本论》也是不错的选择,一直没有尝试,因为我一直没有读完《人类简史》。
所以,回顾两年的坦桑生活,“非洲时间”对我影响真不算大,记忆中遇到的人也都还不至于太离谱。
有一次,我被通知第二天上午十点半去人文学院开会,我习惯性地提前半小时到场,到了以后发现大家竟然都已经正襟危坐,嘉宾也已经在讲话了!
我懵懵地问身边的人:“不是十点半才开始吗?”
那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大家都到齐了啊,干嘛浪费时间?”
没想到,在非洲,我居然因为“浪费时间”而被鄙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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