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通知我,把外婆带回去吧,在家里总是舒服一点。
外婆已经瘦成了一节枯枝,勉强能走路的时候,我扶着她,感觉她轻飘飘的,几乎没有了重量。
我的手不敢松开她,生怕一不留神她就被风吹走了。
我辞去工作,回小镇安心照顾她,陪伴她最后的日子,更准确地说,是她在最后的日子陪陪我。
外婆坚持住回老屋,她还惦记着她养的鸡,我扶着她去看,鸡一只都没少,她说,应该下蛋了。我弯下腰,果然在鸡窝里看到好多鸡蛋。
我捧着鸡蛋回头看外婆,她颤巍巍地站在阴影里对我笑。
老屋就在等着拆迁的家属院里,比外婆还要老,目送过许多熟悉面孔的离开。每年过年回家,我经常在某个角落迎头就撞见了我的童年。
天气好的时候,我就和外婆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
阳光透过树梢斑斑驳驳地洒下来,这时候整个世界就跟这个家属院一样大,不管我走到哪里,我都知道外婆就坐在我身后看着我。
我搬了把椅子,靠着她,闻着她身上衰老的甜味,她闻起来就像是一个放久了的苹果,我时常就和她这样一起睡着了。
小时候,父母都忙,没时间照看我。我和外婆住在一起,外婆就是我的家。
晚饭后,我给外婆洗澡,外婆以前身体很好,每顿饭都喝一杯白酒,去哪都走着去。
她以前缠过小脚,但走路飞快,骂人也中气十足,我记忆中几乎没见她生过病。
在浴室里,我帮她脱掉衣服,就像是脱掉了她的大半辈子,她的筋肉和气力都被脱掉了,她在我面前瘦成那么盈盈一握,她老成我的孩子了。
我给她洗澡,抚摸着她身上皱起来的皮肤,她好像有点害羞,她说,二妞,我难看了。
我说你不难看,人老了都这样,以前你身上闻起来是苦的,现在闻起来是甜的了。
她笑了。
我扶着外婆走出来,舅舅赶紧迎上来,他执意今天睡在外婆床边。
外婆的病情越来越严重,白天大部分时间也都在昏睡,偶尔醒来看我一眼,紧接着又沉沉睡去。
趁着她睡着,我出去买生活用品。
我骑着电动车车行驶在我从小长大的小镇上,突然反应过来,我记忆中有一些山已经被削平了,原来山的位置建起来楼房,高低错落。
我眼前有点恍惚,那些我记忆中的小山突然就和这些楼房重影了,我胡思乱想,人要是住进了那些房子,是不是就等同于住进了山里面?
外婆走的时候是一个下午。
她靠在床边睡了很久,几乎要从床上掉下来。
我去叫她起来,她睁开眼看了我一眼,我看着她嘴角好像有笑,她没说话,我听见一声很轻微的叹息,是从她衰老的身体里发出来。
之后,她慢慢把眼睛闭上了,身上的病痛终于也和那声叹息一起离她而去……
那天太阳很好,是北方冬天一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透过许久没擦的旧玻璃漫射进来,把她的身子晒得很暖很暖。
我握住她苍老的手,粗糙,斑驳,但又让人觉得安全,跟我小时候握的感觉一样。
我没哭,我把她抱起来,轻轻往里面放了放,她已经很轻很轻了,就剩下那么一点点重量,几乎可以躺进我掌心里。
我脱了鞋,躺在她身边,瑟缩在她怀里,最后一次和她一起晒太阳,我睡着了。
我看到我身体里许多建筑都在肉眼可见的坍塌。
我童年有一个漂亮蚊帐的小屋,外婆一砖一瓦搭起来的鸡窝,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吃饭的客厅,老旧的房子,一切都在坍塌,速度越来越快。
我眼睛模糊,脚心传来震颤,我站在那里无依无靠,不知所措。
我成了一个孤单的小女孩,站在废墟中嚎哭,哭得冒鼻涕泡,呆呆地看着我身体里烟尘四起。
外婆出殡当天,所有人都在哭,我只是感觉疲倦,我看着那些纸钱一点一点烧化,烧成飞灰,向着天空飞扬,像是寄出的信。
辛远来找我,他看着我,问我,你想去兜兜风吗?
我说,想!
辛远骑得极快,我听着排气管击破空气的爆破声,真好听,像放礼花。
我看着车头上仪表盘的表针毫不犹豫地指向200,身后像是有人推了我一把,我感觉自己似乎在荡秋千。
风像一个怀抱一样拥抱着我们,头盔里的音乐很大声,但我什么都听不见,我所处的世界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安静,我好像能看清楚风的来路。
路灯扯出无数条光带,牵引着道路两侧的小山和建筑,让它们都像风筝一样飘起来,飘向夜空,在我眼前争先恐后的碎裂,而后又重新组合,组成不可解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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