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公交车上看见一个少女,就坐在他的对面,视线正停留在一本袖珍的英文书上,貌似并没有在阅读,眼神直勾勾的,仿佛由于职业所需而必须要将自己的眼光集中在正前方,以抵御旁人闲谈的诱惑似的。但她那仿佛飘飘然身处童话世界般的模样就已经够引人注目的了。灰扑扑的人们陆续从前门走上车,纷纷出于某种默契的自尊,十分自觉地避开了那个少女。就算只是路人也会尽量不使自己失色。现在,公交车上已经人满为患了,但在少女的身旁却奇迹般地出现了一个若隐若现的真空,仿佛天使的荣光一般泛着淡淡的暗金色。公交车开动,她还在盯着原来的那一页看,并不自觉地玩弄起了自己的头发。
他动了动身子,好透过人墙进一步地观察这个少女。在公交车刺眼的白炽灯下,他能勉强分辨出少女的眼睛是褐色的,她或许戴了美瞳,但这并不重要,反正他对亚洲女孩的眼睛也没有抱多大的期望,她们传情的手段全都寄于语言和姿态中了。她戴着一件形状很像铃兰的项链,亮晶晶地直垂在她微微隆起的胸前,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一摇一摆,有时不小心飘过去挡住了她视线,于是她就无意识地将它捂在胸口,仿佛正努力克制住一次剧烈的咳嗽、或是受到了什么轻微的惊吓似的。他开始想象少女手里的书会有什么样的内容,会是情感小说吗?不对,这个少女应该已经过了看言情小说的年龄,更可能会欣赏一些比较唯美的小说,比如说《了不起的盖茨比》,要么是雪莱或者叶芝的诗集?对这个问题他稍稍斟酌了一下,因为在他的想象之中,和诗歌有关系的女孩往往都是神经兮兮的,比如他的侄女,一个带着棕色框眼镜,扎着丸子头,眼睛圆鼓鼓的少女,经常自言自语,叽叽喳喳和自己聊着班里的同学啦,哪个明星又和哪个明星闹出绯闻啦,哪个哲学家的妻子是个受虐狂啦......他读过侄女写的诗,但却完全记不住内容,而侄女却丝毫不介意这一点,因为她始终相信只有真正厉害的诗人才能发现并挖掘她的才华,其他人只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给他们看自己的诗才是一种宠幸呢。对此他觉得哭笑不得,可侄女才上高中,有一点小心思也正常。不过眼前的这个女子,眉目清秀,皮肤白皙,瓜子脸的轮廓若隐若现,妆化得淡雅浑然天成,染着黑色指甲的纤手时不时遮住额头,仿佛得了某种优美的疾病。她温柔地翘着二郎腿,时不时交换一下在底下支撑着的腿,不知道是肉体还是衣服随之发出了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搅得他心荡神驰,他甚至还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麝香。这和侄女简直没有一丝相似之处。于是他觉得,这个少女若非缪斯在人间的化身,就一定不会和诗歌产生联系。
那么她究竟是做什么的呢?是学生吗?她的五官倒是具备女学生特有的清晰,那清晰标志着高傲、热情、残忍和拒绝。他不希望她是女学生,因为那将意味着他永远也不可能和她有任何交集。他已经30岁了,之所以搭上这趟公交车,是为了去市政府处理妻子大伯的劳资纠纷。一时间,他浪漫的思绪稍稍平静了一些,又看见了市政府的灰暗、冷淡、嘈杂和繁琐,他不得不回想起自己的妻子,一个干瘪的女人,斤斤计较,患有洁癖症,每天都要花三个小时全面地清理浴室,挖出一大堆粘着头发的絮状粘液、被水泡烂的卫生纸,以及各种各样昆虫的尸体。他如今已经养成了疯狂洗手的习惯,一见到洗手间他就会受到了召唤似的冲进去洗手,看着手上的泡沫被水流冲进下水道,他甚至能感受到莫名的快感。这都是拜他妻子所赐,在刚结婚不久,妻子每天都会编出一套十分吓人的理论来从逼迫他为自己的双手消毒。“你想想,”妻子摆出一副抗击致命流感的护士长那样忧愁的模样对他说:“你两只手在一天要触摸多少脏东西?都不说细菌了,你怎么知道你今天碰过的扶手没有被一个刚刚手淫完,手上还沾着精液的变态碰过?所有的病毒都会通过双手传播,你想想,在你撒尿时,碰你那玩意儿的双手,为什么就不可能沾满能让你长出红色小痘痘的病毒呢?”他不知道她所指的疾病究竟是否能由细菌或者病毒传播,不过这种可怕的暗示就足以使他养成时时刻刻都要洗手的习惯了。除此之外,妻子在床上也同样偏执。她的床上功夫并不好,可是却坚决不认输,总是不停地抖动摇摆着,仿佛不管双方有多么不舒服,气氛有多么令人尴尬,只要像骑自行车那样运动起来,一切就万事大吉了似的。有一次他的睾丸甚至被妻子坐出了炎症,好几个星期都恢复不了,他直到现在都不明白那是怎么发生的。
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少女,他感到一阵释然。对比起来,对面的少女就像一座天蓝的游泳池,而她的妻子就像一股磨破了的麻绳。他想象着少女若是自己的妻子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无论如何,他是一定会被滋养的。首先,这样的少女一定不会逼他天天洗手。其次,这个少女看英文书、会打扮、长得漂亮,一定能为他提供温润如玉的关怀和意想不到的惊喜,就像在冬日里躺进了一片棉花地,而突然发现那棉花竟然还能尝出甜味一样。她也一定不会有一个去外地打工的大伯,就算有,那个大伯也不会用自己的麻烦来麻烦他。他现在甚至开始憎恨妻子的那个粗鲁的大伯了。的确,这个大伯很重情义,只要亲戚有难就一定会去支援,可他总是强迫别人也这么对他。这和妻子的偏执症有异曲同工之妙,两个人从不同角度折磨着他,这几天他天天为了大伯东奔西跑,现在已经筋疲力竭了。
他想象着与少女打招呼的情形,她一定会抬起脸,将鬓角垂下的一缕头发撩到耳后,然后露出一个充分接纳他的微笑。那微笑肯定不带刻薄、不带挑剔、不带厌倦、不带防备,完完全全地把他当成一个纯粹的人来接待,就像夏娃接看见拉斐尔向她走去时一样。他记得自己此生只见过一次这样的笑,那还是在他25岁时,从承德的避暑山庄一口气十五公里走下来,累得气喘吁吁,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家小卖部可以买点水喝,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个年轻姑娘。姑娘身穿白色连衣裙,一点也不害羞地翘着二郎腿坐在小卖部边的藤椅上,正和一群老小说笑着,突然间不知道听到了句什么话,大声笑了出来。那不是现代少女得应付长辈时必须要挖到骨髓才能挖出的一丁点假笑,而是放开了身心,仿佛全身连头发丝都在换气,都在开心,都在哈哈大笑。他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杯冰镇西瓜汁,看得出神。他觉得这个少女,就如普鲁斯特所说的那样,是环境的化身,是这座拥有几百年历史的避暑山庄沿袭至现代的娇美与潇洒。公交车上的少女虽然拘束一些、文静一些、心不在焉一些(那本英文书,她还在看同一页),可就凭她的穿着与身形,他也非常愿意假设她具备现代罕见的,能为陌生人敞开心扉的热心肠。
公交车哆嗦一下停住了,他从幻想中脱离,发现不知不觉中公交车已经驶入了市政府大街,就快要到终点站了。这时整辆车上的人寥寥无几,他失去了人墙,面对着少女不敢像刚才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她出神,于是只好腼腆地低下了头。这时从前门上来了两个年轻男子,一个带着灰色贝雷帽,身体健壮,目光高傲; 另一个留着极短的头发,戴着耳环,走路时耸着肩,故意散发出流氓的气息。少女一见他们俩,两只褐色的眼睛顿时冒出了金光,那是只有在劳累了一天的上班族遇见自己最喜欢的明星时的眼睛里才会有的激动与惊喜,欢快与解脱。她惊叫一声,两个男人看见了她,也纷纷高兴地迎了上来。
“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少女高兴地说。她的声音十分甜美,正符合他的构想。
“刚好路过啊,好巧哦。”矮个子男人说。
“好巧哦。”高个子男人说。
少女把书随手扔进包里,也没有邀请他们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说:“你们怎么样啊?几天不见我都想死你们了。”
矮个子男人说:“是咯是咯,还是忙,脱不开身,不然早就喊你出来吃宵夜了。”
少女用右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风说:“噫,吃个鸡巴宵夜,老子最近都长胖三斤了。”
矮个子男人说:“吹牛哦? 我怎么看不出来嘞?”于是他伸手捏了捏少女的脸,少女先乖乖地让他摸,然后再娇嗔地把他的手打开,说:“把你的猪蹄拿开。”然后笑了。
矮个子男人也笑了。
这时,一语不发的高个子男人对少女说:“听说你和你男友分手了? 怎么回事?”
少女说:“是的咯,那个杂种。”说着,她从包里拿出了小镜子和妆盒,开始细致地为自己补妆,眼睛时而盯着镜子,时而交替看着两个年轻男人,忙得不亦乐乎。她接着说:“我天天跟他说不要去外面乱搞,要得病的,但他就是不听老子的话,非要天天去找那个小贱人,我就搞不懂了,那个小贱人到底哪点比我好了?”说着她翻了个白眼,“但我觉得这也ok,他去乱搞老子也去乱搞,到最后还不是我甩他?但是最近工作比较忙,我们领队天天发神经,前几天,你们听人讲了吗,她又把我们一个队员关进小黑屋了,十天不准出来,还不发工资,那队员出来以后逼都黑了。要我说这些人一天也是卵胀,动不动去惹领队干嘛?老子不想进小黑屋,老子还要赚钱,唉,最近少女团体也不好混呐。”
原来这个少女是一个少女团体的成员。
矮个子男人说:“最近你还在练舞没嘛?”
少女说:“练的哦,练到吐血,天天压腿压到抽筋,最扯的是那傻逼领队还不准我们休息,来着大姨妈都要训练到晚上一两点......”
这时高个子的男人插嘴说:“有没有这么夸张哦?”
少女对着她猛地撅了撅嘴,摆出一副挑衅的架势说:“夸张?要不你下面流着血跳个舞给我看看?”
矮个男人听了这话哈哈笑了起来,用胳膊肘捅了捅高个男人。高个男人脸胀得通红。
矮个男人说:“我知道的,我当年练跳舞的时候也是,骨折了都他妈要坚持下去,不然谁给你钱?”
少女说:“是啊,拍视频也是,一个流量还不到两千的小视频,要他妈拍两天两夜,中途还只能吃盒饭,吃得老子直接吐出来。”
矮个男人笑嘻嘻地说:“有没有这么惨哦?那今天晚上我们约起去吃宵夜?”
少女想都没想就说:“好啊,你晚上跟我打电话嘛,我等会儿去完市政府就没事了。”
矮个男人问高个男人:“怎么样,晚上你来吗?”
高个男人没回答,反而闷闷地对少女说:“你不是胖了三斤吗?怎么还要吃宵夜?”
少女噗地一声笑了,仿佛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刚进入青春期的黄毛小子,正向她要求一起洗鸳鸯浴。她不屑地说:“老子说什么你都信?那我说我怀孕了你信不信?你带我去堕胎啊?”
高个子男人狠狠地叹了口气,一句话不说,但他那神色却没有真正的厌恶或者憎恨,仿佛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调侃似的。
车到了市政府站,他和少女一伙一同下了车。呼吸着车外相对清新的空气,他的脑袋里传来了爆裂声,仿佛刚成熟的豌豆粒不断蹦出豆荚。他像刚刚逃过了死神的追击一样,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轻松和自由。此时此刻,妻子大伯的劳资纠纷变得如此迫切、如此必要、如此令人激动,他几乎是跑进了市政府的办公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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