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花

作者: 陶清秋 | 来源:发表于2019-08-22 12:49 被阅读7次

    虽然隔了二十五年,徐银生和施莉婷却都在第一时间把对方记起来。

    施莉婷闻声望向院落,徐银生走向堂屋的身影装进她眼里,她半张着嘴,惊喜的表情在脸上荡开。徐银生撑着墙在屋前脱鞋,讲的是方言,是哪个来了呀?

    银生!回应他的是一声呼喊。

    徐银生脱鞋的动作止住,半晌,略显怪异夹江淮口音的普通话传出,是你啊。

    徐银生和施莉婷静静对望着,像是在一齐调整时间差,好把心情还原到十七八岁的那会儿。

    我这个坐在一旁的局外人立刻从气氛里体会到两人不一般的关系,忽然间明白之前询问我的时候,这个眼角泛着皱纹的女人,为什么满脸都是与她年龄不符的激动了。施莉婷问了我一连串的问题,“他是不是有个得眼病的母亲哇”,“是不是眉毛边上有颗痣哇”,“是不是戴黑框方眼镜哇”……答得她满意了,她便说看来找对了,答得不合她意了,她就自顾自念叨人当然是会变的呀。最后,她一连问的几个事项都没得到她要的回复,她念叨的已经变成“也是啊,那么多年怎么可能被我找到呢,重名字吧”。这时候徐银生的脚步声刚好传来,我注意到到施莉婷转头看过去的瞬间,眼里悄然闪过一道光——这下放心了,不是重名,这个徐银生正是那个留中分头、眉毛边有痣、戴黑框眼镜的徐银生。

    徐银生把视线移到夕阳上,脱鞋的动作得以继续。蝉鸣这时候突然从远处爆发出来。

    这天好热人啊。徐银生先开口,方言的语法,普通话的调。

    是啊,你下班啦?施莉婷盯着徐银生那双表面掉皮的运动鞋。

    嗯。你怎么会找到这儿?

    泗阳县李口镇彭马村,组是对不上了,但大差不差。

    明年就该拆了。没想到你还记得。徐银生换上拖鞋走进屋里。

    我来宿迁办点事情,现在不叫淮阴市了……今天你家还来亲戚了,打扰到你了啊。施莉婷看向我,冲我笑着点点头又端起我倒给她的那杯水。

    徐银生这时才舍得从久别重逢的心情里走出来片刻,他对我说,这是我高中同学,快喊姨,说完发现用的是普通话,又立刻用方言逐字翻译了一遍。

    我告诉他我妈和舅妈带舅奶去医院了,他小声说了句难怪人都不在家便苦笑着向施莉婷解释,我妈眼病又重了。施莉婷听了只点点头,她那是在说,你不解释我也懂,要不是她的眼病和你爸的哮喘,那时候你怎么会那样急切地要回家呢。

    当然,局外人单看施莉婷微笑和点头是读不出这些信息的,我是在看了我大舅那本纸张发黄、字迹花糊的日记后,才敢这样臆测的。

    徐银生叹了口气同时把脸转向院落,等再转回来的时候,他脸上的无奈已经被巧逢稀客的热情掩盖掉,哎呀站了一天,脚要废了!徐银生笑起来,黝黑的脸立刻被各式皱纹占领。

    那我让给你坐吧?

    不用的,不用的。

    哎?你在哪上班呀?

    侄儿开的电子厂里头,轻轻松松的。

    这样啊,挺好的。

    ……

    两个人一人一句地讲着,默契地忽略了徐银生转过头时叹的那口气,默契地不提起初识的那段时间的事。两人话里的内容是现下的,心态却都是当时的。当他们的话题又回到徐银生快要废掉的脚的时候,徐银生让我去厢房里再搬个凳子,同时,施莉婷说她晓得怎么能舒坦些。

    等我搬着凳子回到堂屋时,徐银生正坐在施莉婷让出来的凳子上,脸上挂着微微的窘迫,而施莉婷蹲在地上给徐银生脱袜子,放在地上的搪瓷盆隐约冒着热气。

    这脚底有几个穴位,泡脚的时候多按按特别解乏!

    嗯,电视上放过,就是摸不准穴位。

    我来告诉你。

    哎呀!

    怎么?水太烫?

    要被烫死啦!

    两人的目光对到一块儿,徐银生被烫得皱起的脸平展开来,嘴角扬成一个轻松的笑。那是一个不为金钱和家庭琐事所困的人,才能有的笑容。

    施莉婷也笑起来,嘴角高高扬起,眼睛里再没有倦意。他们终于看穿这二十多年,又见到当时的彼此。

    一九九〇年四月十一日的正午,徐银生拎着一只被塞得硬邦邦的包站在车站出口处,此时的他十八岁,第一次出远门。

    展现到徐银生眼前的南京只有一个缭绕着雾气的轮廓,他从轮廓里辨出近处有一个宽阔的湖,远处有一群迷糊但不失气魄的高楼。他猜测高楼下车水马龙,猜测更远的地方立着长辈嘴里讲的又高又坚的城墙,单凭这两点徐银生便认定这是个复杂而且精致的城市,比门前那棵老柳的盘根错节还复杂,精致得就像母亲没眼病时擅长绣的凤凰。

    徐银生被金陵的高深吓住,怄了一路的闷气也瞬间被吓没了,他呆立在原地,身旁不断有人走过去:旅游的人、出差的人,当然更多的是和他一类的——出来打工的人。等包带把徐银生的手勒疼了,他才想起要赶紧找到那个被父母来回夸的肉联厂,再赶紧找到他那个在车间里当组长的三叔。徐银生把包放下,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张小纸条,看了一会儿又把纸条放回去拎起包,孤零零地走进人群里。

    徐银生的包是那种又大又结实的牛仔布包,它是中国打工文化的一个标识,每逢过年回乡,各地的车站给人的印象除了那一张张写着沧桑的褐色面孔,便是这种无论过多少年也不会绝迹的包。人们会好奇这种又土又旧的包里到底装了些什么,怎么每回见到都是被塞得快胀开的样子,久之人们一看见这种包便下意识地想到那些瘦小邋遢、常常蹲成一排就着烟潦草吞食泡面的外来工人。但此时的徐银生不属瘦小邋遢的那类人,此时的他面色红润气宇轩昂,虽然也拎着这种被塞得快胀开的牛仔包,但看上去并没有那份随身份而来的可怜。徐银生的包里装了几套各季的衣服,一床被子,一张毯子,中间包裹的是一瓶泡了好些年的山参酒、一小袋玉米面以及一封用铅笔写的长信。

    信是写给三叔的,徐银生不用细看也能猜出他只上过私塾、却文弱好生气的父亲字里行间的恳切焦急,临走的时候父亲把信交给徐银生,让他到了厂里把信读给他三叔听,当时徐银生瞥了一眼密密麻麻排在纸上的铅笔字,觉得父亲的小字大不如狼豪笔挥就在红纸上的大字。

    想完父亲的字,在心头堵了一路的愤怒郁闷又重新成为徐银生的主情绪,他郁闷为什么自己会摊上这么个文弱多病、农活没开始干便喘个不停的爹,郁闷为什么口口声声“为你好”的妈那么着急地把自己撵出来打工,当然,徐银生最郁闷的,是有钱喝酒抽烟有钱给女儿办洋嫁妆的爹娘怎么在自己高中的最后一学期突然没钱了。母亲的解释是,谁看你的毕业证呀,能省一学期的钱就省一学期。我能考上!算了吧,一个县能考几个?考上不还得花钱,你看小威没念高中媳妇也有了班也上上了……徐银生没再说话,他知道有理的总是有见识的大人,他也知道这次嫁的是三姐,男方的父亲是个干部,可不能显得太寒酸。

    虽然已经辍学,但此时的徐银生还没舍得彻底扔掉知识分子的身份,此时的他依然痴迷信念、未来这些字眼,在他那本日记里,常常会出现和这些字眼相关的诗句或者名言。这些被用作口号的句子,在我十八九岁的时候,已经没有丝毫的魅力了。此时的徐银生,在思想上算是他那个年代他那个年纪的时髦的人。徐银生对父母的不满缓解了由于脚下这片陌生土地而生出的孤独、恐慌,他用胳膊擦掉脸上的汗,不经意间脚步快了许多。

    与此同时,愁这样的好天气却没事干的施莉婷,无意间瞥见正把脸凑到公交车站牌上找宝塔桥东街的徐银生,思绪随之散开。她见到的徐银生是个书生气满满的徐银生,他的中分头、他的黑框眼镜、他斜挎着的单肩布包、他那件不知流转过几家的白衬衫……当看到徐银生搁在地上的牛仔包的时候,施莉婷脸上漾开一个微笑,她知道这个人的大致情况了:初来乍到、打工的。

    这个十七岁的女子,踏着一贯懒散而轻柔的步子,向站台上那个不时用手擦汗的年轻男人走去,一同带去的,将是一段不寻常的相识。

    徐银生的三叔是个小个子的中年人,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他时常撇着的嘴,徐银生在日记里说他像民国小说里的掌柜,可见他待人有种习惯性的警觉与刻薄。

    见到满脸汗渍、喘着粗气的徐银生,三叔并没有太明显的情绪波动,他撇着的嘴微微动了动,来了啊。一句没有重音、南京味道的问候。

    徐银生此前并没有听过有几层意思的话,他自然没有意识到三叔话里“大哥真是不客气啊,当时我不过说说而已,还真把儿子派来了”这层意思,他把包放下,蹲下身子开始从包里拿见面礼出来,三叔,给你带了一瓶人参酒和一点苞芦面。

    出来赚钱,还先亏了一遭。三叔眯着眼,嘴角陷成两个窝,脸上的沟壑深了许多。徐银生看得出,那是一个不常笑的人的笑容。

    哦,我爸还写了封信,让我念给你听的。徐银生从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信,脸上是在生人面前走样的笑容。三叔晃了晃脑袋,像在躲开徐银生满嘴刺耳的方言,他把右腿从左腿上放下,在点烟的空当里露着他特殊的笑对徐银生说话,看来我这个老文盲以后有个专门读报纸的人了。

    徐银生用他的学生腔读完了整封信的时候,三叔收回放在窗外的目光,把烟头吐到垃圾桶里。唉,大哥真是多虑了,把银生交给我还不放心。银生呀,别多想,好好干就行了。

    听三叔的!

    诶,你手里有钱吗?第一个月是不给你钱的,是试用期。

    临走的时候,爸给了我二十块钱。

    那就好。三叔从板凳上起来,边把玉米面和酒锁进柜子边说要带徐银生去宿舍,等收拾好了再带他在周围转转,正好今天是星期日,有半天休息时间,快走啊,怎么杵在那儿?

    在车站那边……徐银生结巴起来,三叔一听眉头便锁起来,有个姑娘钱包被偷了……她有要紧事赶着坐火车……

    你把钱给她了?

    她说会还的,我把地址给了她,还告诉她我的名字……徐银生用摸了摸前胸的口袋,似乎在确认那张纸条是不是真的给了那个姑娘。

    肯定是骗子呀!三叔的声音瞬间提高了,语调里的那层南京味道也蜕没了——能喊出来的语言才足以表达他对面前这个天真的侄子的恼火,才能准确反映他对自己一分钟前的信心满满的后悔程度。

    她说最多三天,她说在厂门口……徐银生说着说着声音小下去,三天就能回?这算什么要紧事!她坐火车怎么什么行李都没有?挎的小包怎么看都像是她们女人逛街时挎的那种……

    三叔一语不发地帮徐银生收拾完了宿舍,他撇着的嘴搭配皱起来的眉头使他看上去更凶了。离开徐银生房间的时候,三叔在房门口酝酿了半天也没讲出句话,等徐银生从楼道口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他的声音才传上来,马上开饭了,你下来我带你去食堂,明天就进车间吧,遇到麻烦就找我,都是些轻活。

    徐银生坐到刚铺好的床上,把肩上的布包取下来,他在床上闷坐了许久,直到楼道口又传来脚步声,才回过神来。

    这十块钱你先拿着。三叔的语速语调已经变回他从南京市井学来的语速语调。走吧,吃饭去。

    徐银生把钱攥在手里静静跟在三叔后面,他对于“三天”的信心还没有完全丧失,他知道这些好卖弄经验的长辈是怎么也说不服的,长辈说骗子那么那个姑娘就是骗子,连“等三天试试”也不必说了。徐银生的心虚便是由于他对长辈们长久的服从。

    一连三天,徐银生吃完饭都要特意到大门那边溜达一圈,三叔看在眼里但没作声。直到徐银生溜达完第三天晚饭的那一趟,三叔才表态,怎么样,死心了吧?

    徐银生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的那一丝不服气消失了。

    施莉婷在半个月之后才找上门,这时候的徐银生已经熟悉了车间里大半人的脸,已经没兴致去翻他装在布包里带来的书,已经染上厂里工人那统一的空洞眼神。

    那天快吃中饭的时候,忽然有个门卫找到徐银生,告诉他有个女的找他。徐银生心里一阵惊喜,把手放腰上擦擦便赶忙奔向大门。

    当然是施莉婷,徐银生一看见她那只小包便认定了。徐银生呆立在施莉婷面前,面色由白到红又到白,他憋了半天,“骗子”、“真可恶”到嘴边却变成一句“姑娘打扮得像画里走出来的”。

    那天的施莉婷,穿着一件碎花连衣裙,戴一顶灰色的花边帽,烫过的长发在颈部松散地扎成一束,自然地垂下来。从施莉婷彩色的发绳到她红色的漆皮鞋,徐银生都细细地记到了他的日记中,对于他而言,施莉婷是一样新奇事物,新奇得仿佛他正身处的城市。徐银生盯着被他一夸而低下头的施莉婷看,清秀的细眉、闪着星点的大眼睛、轻抿的薄唇……那天没来得及细看的这次一处也不落下。

    徐银生?施莉婷抬起头开了口,南方口音的话,念起来像唱歌,我来还你钱的。

    哦。徐银生喉咙微微振动,连他自己都怀疑他这一个哦字有没有把“你怎么才来”的意思表达出来。此时徐银生的紧张已经消减不少,他脸上挂上一个爽朗的笑,意思是,没事,我已经不怪你了。徐银生指了指厂里的一棵老枫树,要不去阴凉地再说,姑娘家的经不起晒。

    呐,给你。施莉婷把徐银生那句方言味浓重的关心忽略掉,自顾自地从小包里拿出钱,那张被我用了,真是不好意思……

    那你没去坐火车?

    没去……可我真的有事,你要相信我!

    徐银生的眼里浮起一层犹豫,什么事啊?

    不方便讲呀,施莉婷轻轻咬着嘴唇,反复用手去扶她的帽子。

    徐银生低着头想了半天,他觉得他三叔会一句狠话否定掉施莉婷,三叔才不管施莉婷有什么事呢,他只会注意到施莉婷还了十块钱,怎么就还一半?以后再还?算了吧!能又出现到你面前一次已经万幸了!之后三叔便会扯上自己的岁数,再详细分析骗子们的种种可恶。徐银生抬起头,两眼对上施莉婷的两眼,那另外的十块钱……

    施莉婷脸上立即堆满笑容,知道的,知道的,我肯定尽快送给你,像这次一样。

    其实也不急,你不用太顾着这事。徐银生妥协了,都来了一次了,再来一次当然没问题。

    这是我单位电话,施莉婷再次不顾徐银生没由来的体谅,拿出上次徐银生给她的那张纸条,你要是急要这钱,就打电话来找我。哦,这纸上有我名字的。就是借也借给你。

    徐银生接过纸,看见纸的背面排着歪歪扭扭的两路字。施莉婷?名字真好听。

    那你叫什么?哦对,徐银生。我妈好像也姓徐呢!不说了,那我走啦?

    嗯……再见。徐银生那张从来只说“改天再来啊”的嘴,明显不适应突然冒出来的“再见”,两个字间的停顿太长,再加上徐银生不标准的普通话,听起来奇怪又好笑。

    施莉婷噗嗤笑出来,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把徐银生给看呆了。徐银生注视着施莉婷转身越走越远,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他看见她走到马路边上又回过头,脸上笑意还没褪去,你心真善!清脆的嗓音,软绵绵的语调。

    徐银生没有回话,他回的是一个笑脸。徐银生刻意把嘴角扬高许多,刻意不让牙齿露出来,这样在他脸上便有一个端庄的微笑了。那其实是徐银生刚从施莉婷那儿学来的笑法。

    施莉婷扶着帽子转过头去,她知道不需要再看了,她的计谋已经成功,毫无差错、轻而易举地成功了。

    五月初的一个早晨,徐银生攥着几枚硬币站在食堂一楼墙上的公共电话前,另一只手里捏着的,正是那张递出去又送回来的纸条。

    徐银生记得来的第一天三叔就对他说,饭堂门口有公共电话,一分钟六毛钱,比你写信快多了。当时徐银生答道家里没有电话,三叔又补充说可以打到别家再叫家里人去接,徐银生立刻想到村长家上个月刚安了电话,便点头答对。虽然村长家的号码很快被父亲写到信纸上寄过来,徐银生和家里的联系方式依旧是写信,按徐银生他妈的话说,写信便宜又有盼头,去人家接电话太麻烦了。徐银生暗地里觉得,写信会无端把日子过得很长,明明才过了几天,三姐就风风光光地当了别家的媳妇,明明才一个月不到,地里的小麦就见黄了……徐银生他爸在信里告诉他今年肯定有个好收成,嘱咐他要早点回来,早割完早了事。

    硬币掉进电话机里有清脆的声响,徐银生就在这声响里拿起听筒。他深吸一口气,想着开头第一句是“你好,我找施莉婷”,想着和施莉婷说话的时候千万要平平静静,一丁点激动都不能暴露出来。等电话里的声音辗转了半天,终于是施莉婷那不紧不慢的腔调时,徐银生却不知道从哪说起了,而施莉婷一听见徐银生那句“你好”,就已经把事情猜出了个大概。

    是徐银生吗?我就知道是你!这两天我就把钱送给你,你不用担心的……

    徐银生边听着施莉婷谱了曲加了调一样的声音边哦嗯,直到施莉婷说电话费挺贵的那就先挂了,他才想起插一句其实是我三叔催的,要不然你多久还都没事。徐银生刚把他这句仓促的解释讲出来,听筒里已经变成机械重复的电子提示音,他有点不情愿地把听筒挂回去,嘴里却在念叨,明明是要债的电话,怎么吞吞吐吐得像要约会,真是没用。徐银生是一个热衷于讽刺自己的人,每次受了委屈或办坏了事,他都在日记里好好羞辱自己一番,一副欺压不过别人只好欺压自己的样子。这其实是他独特的发泄方式,不劳神不伤财,羞辱完,再多不痛快也痛快了。

    事实上,三叔才没有催他,催他的是隔壁胖妇女的那句“攒这么多不吃小心臭掉”。

    同一个车间的工人都注意到,组长那个戴眼镜的书呆子亲戚,开始时还挺守规矩,但没过多久便和他们一样,开始从流水线上私自扣留些猪手猪耳。他们见徐银生偷拿东西还那么文绉绉,便一本正经地在他面前传授经验,多少点多少点的时候不要拿,值班的说不定就来了,哪一样哪一样千万别拿,上头会清点的,拿的时候不用畏畏缩缩地跟个乖学生似的,大家都一样,没人说你……

    徐银生这时候一般不会答他们腔,他会点点头再腼腆地一笑,意思是知道了下次一定注意。徐银生并不想靠这些工人的技巧真成了个软硬不吃的老油条,他私藏这些猪蹄猪耳朵也不是为了时不时地加餐饱肚子——徐银生不愿对自己承认的那个约会,却是他一直在准备着的事情。

    这次施莉婷一天也没让徐银生多等,第二天上午不到十点她就已经来了。施莉婷静静站在门外等着,当她看到走在门卫后面、大老远就冲自己招手的徐银生的时候,她脸上专门为徐银生蓄的那点笑意却消散干净了。

    施莉婷心里知道的,这个叫徐银生的男人和她此前戏弄的那类男人毫不相似,骗完了那类男人说一句“这家伙活该被骗”就能忘怀,而占徐银生的便宜只会让她的心继续软下去。一向能掌控全局的施莉婷,这回竟有些不知所措。

    徐银生一立到施莉婷的面前就涨红了脸,他几句话说完便要把手里的一大袋东西塞给施莉婷,像徐银生这样的老实人,虽然要东西的时候放不开,但送东西的时候一定会万分积极,直到施莉婷不再推让,说着那我就不客气了同时收下东西,徐银生才罢休。而就在这一刻,徐银生终于见到了那个他想念了好些日子的笑容,徐银生顿时沉浸其中,汗湿的手、攥皱掉的纸币、脸侧的茸毛、树荫、暖阳……后面的情景一概模糊了,徐银生的大脑和眼睛分别在两个世界,等二者又联通的时候,施莉婷已经走远,那张皱掉的十块钱正躺在徐银生手里。

    徐银生摘掉眼镜揉揉眼,脚步放得极慢,前面矮楼里就盛着他乏味的生活,而他觉得自己正在做一桩大事。

    不记得是哪个有文化的老板起的,施莉婷这名字已经跟了你好几年。当然,这姓原本就是你的,按理说你这样的人记性不该太好,可你怎么也没把你家的姓忘掉。  

    你打很小起就在忙着行骗,从南骗到北,从东骗到西,骗得得心应手,骗到最后你再也不想着找你的家了。

    此时你哼着小调正从你的房间里走出来,你肯定梳洗了一番,脸上没有丝毫霓虹灯或是酒精的痕迹。不错,你现在做了“夜秦淮”里的小姐,既安定了下来,又不愁找不到笨蛋来骗。你捋了捋头发,白净的脸和帽子相得益彰。

    布袋里有个铝饭盒,里面是你做的酱猪蹄,你到肉联厂的时候徐银生差不多就下班了。你这样送已经送了好几回,是徐银生提的请求,他给的肉公家的火,离得不远回来正好赶得上上班,没看出哪吃亏,于是你决定继续占他便宜。其实你丝毫没感到意外,那些衣着体面爱好算计的男人你都迷得住,更别提徐银生这样的了。

    你们见面的地点已经移到厂后面的那块草地上,一道围栏把厂内外分开,徐银生的宿舍就在围栏的另一边,他只要翻过这道矮围栏就能出来。他总是没过几分钟就翻了出来,每次都说是无意间看到你的。

    徐银生翻出来的时候,你正仰头看着天,天刚要暗下去,西边的云彩被夕阳映得通红。

    开始的时候,徐银生夸夸你的打扮说说肉被你煮得多烂就差不多没词了,但再来两次他的话就多了,你知道了他有个会写毛笔字、和他一样文弱的爹,有个刀子嘴、不让他继续念书的妈,有三个姐姐一个妹妹……而你不知怎的变得嘴拙起来,每次话在肚里揉弄半天,讲出来却不是哪首歌好听就是天凉天热。这是你头一回遇上不便用下流话对付的男人。

    今天徐银生开口就是他爸的信到了,接着或许编排了许久的话一句接一句地出了他的嘴,你听完照例回应他一个笑容,你伸手去拿饭盒,想说句还热着呢就跳过他这一堆话。

    你想家吗?徐银生这时候问。

    我哪有什么家呀。说完你就后悔了,哪句不说偏偏说了这句,你的坏记性一下子不顶用了,你脑子里全是你忘掉过的心思。

    哪能没有家呀……

    我是打小被拐到这儿的。你的嘴不受控制地又吐出一句,你素有的镇静这会儿全散了。

    后来我鬼使神差地从人贩子手里逃掉了,现在想想还不如让他把我卖给哪户富人呢。笑是你这样的人最精通的一项本领,你可以用同一个笑表达出许多种意思,而现在你笑了,形式上分毫未变。不知徐银生有没有读出你自嘲的意思,反正他不再半张着嘴等你的下文了,他开始说话,是一堆安慰你的话吧,显然不如他之前讲得流利。你没听进去,最想听到这些话的时候你没听见,以后就再也不想听见了。这时候你正在走神,你惊诧你今天怎么了,干嘛要同这小子讲这些?讲得顺溜的那一套套假话呢?这小子就那么神,教你把扯谎的那点本事都丢啦?

    你回过神的时候,徐银生已经安慰、同情完了,你冲他点点头打算随便扯两句就同他道别。

    你记得你家在哪吗?徐银生突然又问。

    你当然可以说一句“早就忘掉了”敷衍了事,可你半晌不说话,最后也没忍心把这个话题结束掉。无锡那边。你说。

    等我攒足了两个人的路费,我们就去寻你家吧?

    徐银生说完便望着你等你的回复。在他看来,你要么点头答应,要么就说找不到了不找了,可你说给他的却是一句“蓝紫的小花”。

    现在想来该是桔梗花,你不顾徐银生一脸的疑惑继续说,就在我家门前,密密地开了一大片呢!你语气里有点惊喜,这些印象在你最想家的时候没见着影子,这时候却全浮出你脑海了。那你真是我的大恩人……说不定真能找着。你看向徐银生,说得和他一样一本正经。

    你隐约觉得,从这个半边天通红的傍晚开始,你又成了一个会想家的人。

    芒种前后的一天,施莉婷照常给徐银生送熟食。徐银生一见面就告诉施莉婷她说的桔梗花在他们那儿叫铃铛花。

    瞎说,铃铛花是铃铛花,桔梗是桔梗。

    我三叔告诉我的……是不是蓝紫色、开起来有五瓣?

    嗯,样子没错,可我记得铃铛花是白的。

    我三叔说桔梗能止咳。徐银生把装着生食和空饭盒的塑料袋递出去,又把盛着熟食的另一只饭盒接过来。对了,我爸信又到了……我要回去一趟。收小麦了,得回家帮忙。

    徐银生不是个会耍假脸的人,任他把话说得多么慢多么断续,那点突然间想到的意思他还是没有表演出来。施莉婷瞬间清楚徐银生今天早早就等在厂后面的原因了。

    那我不是好一阵子吃不上不要钱的肉啦?施莉婷打趣道。

    没几天的,我家地不多。

    非得回去喽?你不是有三个姐姐一个妹妹的吗?

    我三姐上个月刚嫁出去,家里就四妹能帮忙了。我妈那眼病正常走路都困难……我爸又只能干轻活,不然喘得厉害。

    没想到你爹比你还文弱。施莉婷抿着嘴忍住没笑出来,哎,不如把我带去你家帮忙,施莉婷突然又看向徐银生,突发奇想似地说,不要你给报酬。

    啊?不好交代呀。

    就说我是你在外找的女人,你们从外地来打工的最会就地讨老婆了!施莉婷一面眯眼注意徐银生的反应,一面捂嘴叉腰地笑起来。

    那样可不行!徐银生面露慌张。

    施莉婷脸上的笑骤然消去,眯起的眼睛开始正大光明地看徐银生。又不是真跟你回去,你紧张什么。问句到她嘴里是陈述的意思。

    不是啊,真那么说,会讨得一堆闲话……

    带歌舞厅里的女的回去闲话当然多,施莉婷扭过头去,同样的语速语调说的却是另一个味道,兴许你带个正经人家闺女回去就没闲话了。施莉婷被自己突然生出来的气吓了一跳,气什么?气人家不要你当他女人?这算什么,你一个贱物倒图起他的人来了,说到底你不过是不要脸地贪着人家的便宜,你配怪罪那堆闲话吗?

    我是说第一趟就带个人回去呀……我又不知道你在哪儿工作……原来你在那地方上班呀,徐银生脸涨得通红,一时间普通话也憋不太顺。徐银生看见施莉婷转身要走,忙抓住她的手,哪用烦这些,自由恋爱才不管你正不正经!

    这时候施莉婷定住了,她应付过那么多个男人,只有徐银生把和她的事看得那么正经。

    恋什么爱,你们男人就说的好听!施莉婷把塑料袋连着徐银生的手一齐甩掉,哗的一声东西落了一地,同时她的步子已经急急地迈起来。她心想,和他一刻也不能多待了,他的便宜也不要再贪了,真成了他女人怎么办?可没有当人老婆的命!

    任徐银生在后面怎么呼喊施莉婷也不住脚,听见徐银生追上来她连忙开始小跑。徐银生说东说西说好说坏都不管用,他不解施莉婷这是中了什么邪,怎么突然不可理喻起来。几分钟工夫,他们脚前脚后地到了一条行人渐多的街上。施莉婷转头看一眼徐银生,突然奋力往前跑,徐银生刚要加速追上去,只听见她一声比一声尖锐地喊起抓流氓来。徐银生百口莫辩,混乱中他肚子上重重挨了一拳,紧接着就被两个嚷着要报警的好心人按倒。

    施莉婷趁乱脱身,嘴里念叨着不管他不回头,脚步却越迈越缓,走到街头拐过弯,步子终于迈不动了。

    怎么了?快走呀,怎么不舍得走了?你不过是图那点肉,才在知道那纸上的地址是肉联厂的当天穿好戴好赶到人家的厂门前,用你那一套勾引男人的神情迷住这小子,现在你走了事情就不了了之了,你难受个什么劲?他书生气没散尽乱着迷,你瞎陪他动什么情?……

    施莉婷的两个心思打着架,两只脚却先替她做了决定。等回过神来,施莉婷眼前已是揉着肚子头上沾土被围着的徐银生。

    就说你遇上歹人,我救了你,徐银生被施莉婷扶着走到厂门口时突然作声,你为了谢我,才随我回去帮忙。

    施莉婷听他这么讲愣了神,你被人家当流氓捶了半天,琢磨的却还是怎么对付那堆闲话。

    我们明天下午就走,你帮我去买车票吧,徐银生从口袋里叠得齐整的钱,这也是事先准备好的内容。不耽误你事吧?

    不耽误……可你给这么多钱干嘛,两张车票哪要那么多?

    还想再烦你帮我买点吃食,我对城里还不大熟。

    成。你自己走回去没事吧?施莉婷见徐银生有点踉跄忙问。

    没事。

    有时间带你去把南京逛个遍!施莉婷定在原地半天,突然朝徐银生的背影喊。

    和所有青年人一样,徐银生在十八九岁的坚决常常只是一时兴起,那股热乎劲儿耗完了满脑子便只剩下担心了。离宿舍还有不短的距离,退堂鼓已经在徐银生心里敲起来。

    到宿舍时刚好碰上三叔在路边抽烟,他看见徐银生就问去哪了,徐银生一点破绽不漏,只说去买车票来着,差点没走丢了。大哥那喘再轻的活也经不住,他那喘没得医。你到家也别急,这边有我,照样给你工资。谢谢三叔了!客气甚,什么时候的车呀?明天……中午的。徐银生迈出的步子倏地停住,这句他结巴了。

    那还好,不用摸黑起来赶时间。

    嗯。徐银生木木地回房,东西也收拾不利索,好一会儿才把他那个包塞个半满。

    这天徐银生早早就躺下了,可他怎么也睡不着。当时觉得怎么都讲得通的说法,现在怎么连自己都骗不过?哦,你救的她,你那身骨架子还有这能耐?这女的在歌舞厅里头上班?好呀,就知道你个焦尾巴的在外不学好!还敢带她回来,看你还记得你姓什么不!……徐银生太明白了,他同他爹娘哪里有理讲,他爹娘只认牲口庄稼红票子,什么理想,什么未来,什么自由恋爱,通通是屁话!说出来还不如随口问的一句饭吃了没。

    窗户里的天泛出大半白色的时候,徐银生终于睡不下去了。他打开灯,眼镜也想不起戴,便从床头翻出一根平日里别人散给他的烟,生疏地衔在嘴里,草草地把它点着。本来想着留给三叔的,现在提前派上用处了。一口烟下去,徐银生被呛出几声咳,眼泪鼻涕也跟着一块儿掉,等不适平复了,徐银生却不再抽第二口,他只夹着烟静静坐在那儿,任那根烟悄悄燃尽。这是徐银生第一次抽烟。

    徐银生在阵阵白烟里忽然清醒过来,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早就做好了打算,就是因为这个打算他才一下子掏了那么多钱给施莉婷,就是因为这个打算他对三叔交代回去时间的时候才会结巴的!徐银生扔掉烟头拿出日记本和笔,他满肚子的忧郁将写满一页纸。

    在天彻底亮了的时候,徐银生拎着他的行李出了房门。徐银生走出员工宿舍不一会儿便听见有人在身后叫他,他转过头只见三叔眯着眼正朝他招手,不是中午吗,这会儿就走?

    那个……才看见,买的早晨的票……

    早上?七点多的吧,那你快去吧,从这儿到车站还要点时间。这么早也不知道有没有公交车,小年幼办事也真是的,今天现去买票妥当多了,还是啊?那你快去吧!

    那我走了?

    快去吧,代我跟你爸问个好。路上要仔细点。

    徐银生死死睡了一路,为的是一丁点南京一丁点施莉婷都不想。

    车到站的时候徐银生不醒也得醒了。看着车内车外攘动的人群,他想到的却是当时应该再多给点钱给施莉婷,那样她弄清楚事情后剩下的钱说不定还够她去无锡。

    你侧着脸定定地看着镜子,今天镜子里的女人真漂亮。

    你把两边低扎的辫子盘到颈后扎起的的小髻上,这样低低的发髻看起来就像是朵花。教你这个盘法的姑娘说人家洋人结婚就这样弄头发,再穿上雪一样的婚纱,别提多优雅。优雅你是听不懂的,你就想到一定把这盘法学会,管他结婚不结婚,好看就成。你之前盘了几回,今天盘得最好看。

    没化妆,你这才发现清秀更适合这张十七岁的脸。你把头转过来,开始细细看这张脸,平时你可没心思端详它,这会儿你看哪儿都觉得有点生。你的目光在眼睛停住了,最近没睡好,看那眼睛,淡淡地黑了有一圈。你总是急急地醒过来,心里那个催你的念头是晌午去车站可别迟到,可你又立刻明白过来,都多少天过去了,要去你那天怎么不去,现在积的哪门子的极。

    现在九月份已经过了十来天,你终于向纠缠你那么久的心思认输。

    你挑了身素净的衣服换上,在锁门的瞬间忽有点兴奋。你要去鼓楼区宝塔桥东街,这回你又是去还钱的,和第一次去一样。你不打算扯记错时间之类的谎,你想如实告诉徐银生,你想把自己原模原样地讲出来,贱也好,可恶也罢,他要真不嫌你,你就老老实实跟他过。

    下了楼,有人笑你约会去不穿得靓点,要败了客人兴,你只把头摆过去不睬她。约会是你们卖出街钟的暗语,你和徐银生才不是那关系,你想这地方可不要再长待了。

    当时你觉得痴子才真和他回家,所以你计划拿钱走人了事,可三个月了你也没把这事了掉。

    到他厂后面的时候,你却呆住了,在心里组织了半天的语句连同你的打算全散了,你的头脑从未有过地空。

    厂外面的那块空出来的地上疏疏地长了几排青苗,苗上都结着小小的苞,有几株得势的已经发出像样的花了。你当然知道这是什么花。那花的花瓣还拢在一块儿,圆鼓鼓的,难怪徐银生说它也叫铃铛花。你的鼻子一下子酸起来,你想明年这花开得肯定热闹。

    这时候有脚步声传来,你抬起头,只见徐银生的脸上的笑一成没有变。他肯定一看见你就从楼上往下赶,才不管你骗了他几次,才不管你这次是不是又来骗他,他的笑就是这样说的。这人怎么还一点防备都没有!你的眼泪流了下来。

    你朝他摆手让他不要出来,他听话地停住脚。你转身要离开,徐银生却一声接一声地道起起歉来。

    说什么胡话……我这样的不配有人要!你跑起来,徐银生的声音越来越远,你的眼泪淌得更加厉害。你绝没想到你还能再见到徐银生。

    再见到徐银生的时候,你说的话带着重重的无锡口音。你了解到徐银生过得还好,妻子善良持家,儿子已经出去打拼,但他的父亲已经去世,母亲的眼病正严重……你告诉徐银生你过得也不错,你说像你这样会骗的在哪儿都不会让自个儿太受罪,说完你俩都笑了。

    临离开的时候,你留下电话号码和地址,说有空常联系,打电话写信都行,你说你现在识了不少字。徐银生一看那地址便问你是不是找着家了,你摆摆手接着潦草地讲了你的事,徐银生听完点了点头,无论同情还是遗憾,他都不好再表露。

    那天我要是去了车站,兴许……你声音小下去,终究没把话讲完。徐银生闻了你这半句话,忽提了声调,道了句原来你没去。你们不解地对视了几秒,随即都付诸一笑。都过去了。你转身出了徐银生的家门,这时你才注意到他家四周震耳的蝉鸣,你想起那时候徐银生说南京的蝉鸣声远没他家那儿的响,这下你见识到了。


    施莉婷来我大舅家那趟不久后我就高考了,一番折腾,最终我考去了无锡。

    家里为此设宴酬客,等席散客离我大舅悄悄把我拉到一边,他交给我一个布袋子,托我把它带去无锡,再按他给的地址把袋子送过去。等到了无锡,任我网上找还是四处问,始终找不出那个地址的丝毫讯息。出于好奇我打开那个布袋子,里面装着的,正是我大舅那本纸张泛黄的日记。

    后来我打电话给我大舅,告诉他东西已经送过去了,大舅没再多问,我知道他的一桩心事了结了。

    据徐银生在日记里记的,第二年那片桔梗花开得盛极了,风一吹,蓝紫色悠悠地摆着……

    后记

    好久前写的幼稚文章了。前一段时间刚看了《小武》,里面那个歌女最终离开了小武。我们总是让这样身份的女子背叛、逃跑,对她们而言会不会太不公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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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铃铛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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