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号床出神望着夕阳的时候,拿着半面镜子的手不住颤抖、呼吸急促,宛若一位灵感忽至的作曲家。
我猜他和我一样,被这金成一尘不染的夕阳震撼到了。就像看到某个舞编水灵的大姐姐、初雪后的麦田小树林、清晨沾着露水的蒲公英,我知道他此刻特别想用一个“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的句式来表情达意,但事实是,不到万不得已,我们往往有比抒情优先级更高的事要做。五号床的目光很快回到脚边。
©清秋 《西山旧阳》五号床往后退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看了看手里的半面镜子,随即朝着地上那人狠狠扔去。那半面镜子在地上那人的脸上缓冲了半秒,接着弹到墙上,再接着落在地上。一连串塑料镜框与地面摩擦的声音之后,夕阳下的一切静谧如旧。地上那人一动不动,五号床倚着桌子疲惫地目视前方,额上的汗珠与冬天格格不入。
不知几楼几室的哪个电竞选手歇斯底里的叫声突然传出,五号床一下子回过神来。他往门口看了看,确认没有旁人后,飞快地洗手、脱掉兔子棉拖换上跑步鞋、穿上羽绒服、抓起手机往门外走。
五号床走到门口的时候终于注意到了我,“借过,谢谢。”他说。
2.
我的名字叫做布莱克,是的,我是一只狸花猫。
©清秋 《叫布莱克的黑猫》显而易见,和那些流浪猫完全不同,我这种旅行猫主要靠写游记什么的谋生。这次的经历可以说是非常难忘并且值得一记了。
我清咳一声,面带微笑地看向五号床,“喵。”我说。
我轻盈地跳过门槛,缓缓向里走去,身后五号床的脚步声渐渐小下去。
“Mi……ao?”我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没有回应,地上那人一动不动。
“喵?”我大声地叫。
一动不动。
“喵!!!”厉声叫。
一动不动。
猫长到我这个年岁,生离死别已如过眼云烟。我前足撑地坐在夕阳里,对着空气中飘飞的细小颗粒以及窗外衰败凄美的杨树们,打了个虎齿毕露的哈欠。我们终将悲哀地醒悟,活着本身就是死亡的一部分。
丹尼尔大叔(我故乡的一位牧师)曾告诉我,我们死后将会进到另一个世界里面,在那个世界里繁花永远盛开,天空永远晴朗,鱼群在几近透明的水里环游,狗尾草摇摆的草地上狸花猫们纵情嬉戏……我当然不信丹尼尔的话,他又没有死过,他怎么会知道死后的真相。
我想说的是,相信有那个世界的人,在与世长辞的时候总是满足并且平静的,而此刻我眼前倒在地上的那位,显然也是不信的那类人。十几分钟以前,当光洁平滑的镜面以不等的力度落在地上这位头部的时候,他叫得可谓是惊天动地。那叫声与我印象中的某段咆哮极其相似,我仔细想了想,那段咆哮大概是,“韩信偷家,韩信偷家?韩信偷家!韩信偷家!!没有用的!最终获胜的还是我们!!哈哈哈……”
再也听不到他爽朗难听的笑声了。
3.
哦对了,地上那人便是三号床。此刻他无牵无挂无知觉地横在地上,首北足南,脑门、脑后插着的镜子碎片在夕阳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我敢打赌,就算在某次大解的时候,三号床实在无聊,死亡这样的字眼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也绝想不到自己骄傲励志充满潜力的一生,会终结在落满头发、湿漉发霉的地板上。
我抑制住满腔的悲悯,又看了三号床一眼,微风撩动他的秀发,血液流过他的五官,他高冷得,一如初见。
让我们把时间调回到十几分钟以前。那时我正在门口和流浪猫追逐打闹,三号床开锁进门。“《烟花》真难看。”三号床说。
寝室里只有五号床,他神情严肃、手下生花,显然是在玩游戏。
三号床走到自己的座位旁,把背包脱下放桌上。“诶你在玩啥?”
“《Alice:Madness Returns》”
“我跟你讲,《烟花》看得我贼尴尬。”三号床扶了下眼镜,脸凑过去看,“还有个片段整得和《小公主苏菲亚》似的,我特么也是醉了,好像是岩井俊二的,这丫是傻逼嘛?”
在三号床转身走向盥洗池的刹那,我注意到五号床舞动的双手停了下来。
“还有,怎么会有侧面烟花是圆是扁这种疑问?”三号床来到盥洗池前,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仔细地撩拨着头发,“我特么也是醉了,你说这丫是不是傻逼?”
五号床放下手柄闭上了眼睛。我知道今天注定是难忘的一天。
三号床打理头发之余,向五号床方向瞥了一眼。和他的预期有所出入,三号床没有看见五号床微笑着点头应和他,他看到的是一面砸向他的镜子,顷刻间三号床的世界地动山摇,再睁眼时他已经倒在地板上,“你特么是傻逼嘛?”三号床挣扎着骂了一句,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是他最后一句话。
我站在门外,透过门缝又隔着六张桌子,却清楚地看见五号床颤抖的下颚。五号床伫在原地,“你懂什么这是艺术性”、“你有仔细听配乐嘛”、“你知道原版的夏荠多可爱嘛”之类的话在他唇齿间徘徊。“他只是原作。”五号床最后只说道,随即镜面与头部的撞击声愈演愈烈。
从三号床进门同时大喊《烟花》真难看,到他在地上奄奄一息,整过过程一共十五分钟不足,而那面可怜的镜子与三号床的头部则碰撞了十分钟有余。十分钟的时间,镜面碎剩下一半,三号床的灵魂却消逝殆尽。
时间回到十几分钟以后。夕阳已经悄悄从这间屋子溜走,三号床的死状被衬托得更加凄凉,我想我得离开了。这时我注意到,桌上五号床的电脑里,爱丽丝正拿着小独角砸砸,孤单地应对她已经崩坏的仙境。其实我们也都一样。
图自游戏《Alice:Madness Returns》4.
X城的冬天是那种一波三折的冬天,就好比你兴冲冲地从楼下取来许久前点的芋圆烧仙草,打开包装准备大快朵颐的时候却发现它是凉的,而几乎同一时间你惊喜地发现《An Education》的女主和《傲慢与偏见》里的凯蒂是同一个人。
好吧,我是想说,就在我走出二十栋的时候,寒风粗鲁地掀开我的猫毛的瞬间,我发现空中有许许多多晶体悠然飘坠,没错,下雪了。不久后这里便会一片素净,整栋楼的人都会发愉快主题的朋友圈,银装素裹的世界总是美好的。
我快步离开曾给我带来无数快乐与温暖的二十栋楼,耳边回荡着北风的呼啸以及电竞选手们的各式叫喊。我无意间向下瞥了眼,惊奇地发现不知何时我的前足上沾到了三号床的血液。
“你看!他跑了!”身后突然传来这样的声音。
©清秋 《穿上雪的世界其一》后记
这是一篇用于纪念世界上最难得的感情之一,舍友之情的。“三号床”是一个代称,也可以抽象看做一个类。他(们)将永远伴随我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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