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坐说毛姆
「天才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对于他们本人来说，天才是一个很大的负担。我们对这些人必须非常容忍，非常耐心才行。」
「有人说灾难不幸可以使人性高贵，这话并不对；叫人做出高尚行动的有时候反而是幸福得意。灾难不幸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能使人们变得心胸狭小、报复心更强。」
「女人对一个仍然爱着她、可是她已经不再爱的男人可以表现得比任何人都残忍；她对他不只不仁慈，而且根本不能容忍，她成了一团毫无理智的怒火。」
——毛姆
最近在看毛姆的小说，我认为他是位了不起的作家（当然这个事实不需要我来肯定）。但我知道「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所以作为成千上万个毛姆之一，我想谈点自己的体会，如果不能获得共鸣的喜悦，至少能起到自娱的功效。
总的来说，毛姆给我的最大震撼，不是他小说的形式——叙事方法或处理情节的技巧，而是他在作品中时时展露的关于人性的深刻洞见与智慧锋芒。他是我见过的，少数几位能对宏大复杂的人性图谱有如此深入、细微的体察与知见的作家之一。你能感到，他正带你进入和穿越的是一个巨大而杳冥的人性空间，在那里当然有你所熟悉的风景，但更多的是你略有察觉却未曾深谙的隐晦地带，甚至是你从未触及和料见的幽暗角落。
毛姆笔下的人物，都有着极其复杂的内心，如同人性本身。只不过有的复杂不加掩饰，而有的，只有等你剥开了他们讷言寡语和粗放举止的外壳，才能真正窥见那心灵之城深邃幽迴的地图。因为这一复杂本性，那些人物更显真实自然，贴近你我，甚至，就是你我。虽然我们的世界与毛姆的时代已经大不相同，可是人性千百年来却不曾有一丝变化。这大概就是人物鲜活形象和作品生命力的秘密之所在。
我相信你很难用「好」、「坏」等绝对化的字眼来评判一个角色，因为他们都是矛盾着、变化着的——再邪恶不端的人也有展露良善本性的一刻，而再华丽高尚的灵魂也难保一生不踏入堕落的泥潭或一时向私欲低头。所以你会发现，想对一个人物做出论断，何其难也，正如评判一个活生生的人那样。我很庆幸，毛姆没有使自己冒这个险，如他所言：「与判断人性相比，作家更关心了解人性。」大概正是这种作为「人性描述者」的使命感，使他能够始终以一种自信的谦卑，有所保留而又恰如其分地行使他作为小说创作者的特权（他从人性现实的角度出发——而不是一味追求故事情节——去创作这些小说），同时以其冷静的思考，成为我们探索未知人性天地的引路人。毛姆的作品给人以平等对话的感觉——不同于布道者的训教，仿佛他正与你分享对于世界和人性的一切见闻和感受。他在表达、在肯定，同时也在发问、在疑惑，在以自己的思考启发另一颗头脑的思考，直到把你带入一个具有开阔视野的世界，使你看到更深更广处的自己。
尽管不同人物的内心复杂迥异，我们仍能从中抽出一丝共性。毛姆作品中的许多主要人物，都有一种回避世俗成功的倾向（不知是否与作者本身性格有关），一种潜意识里超然的、毫不在意世俗眼光的、叛道者的勇敢与悲壮。他们往往因为过分执着于内心的真实感受或坚守某种信念而不惜付出沉重代价（当然，所谓代价，完全是世俗眼中或你我旁观者看来。他们自己不见得这么认为）。这些人的心里，或多或少都有某种可以称之为浪漫的信念或追求，一些为世俗所不解、不齿、不容的东西，比如《月亮和六便士》中的思特里克兰德，在四十岁的年纪里放弃优裕的生活和证券经纪人的工作，踏上疯狂追寻美的绘画之路。（有那么一瞬间，我真觉得我们应该认真对待那些来自内心深处的呼唤，因为那可能是我们来到这世上的全部原因，是上天与我们之间的唯一秘密。）作者说：「使思特里克兰德着了迷的是一种创作欲，他热切地想创造出美来。这种激情逼着他东奔西走，叫他一刻也不能宁静。他好像一个终生跋涉的朝圣者，永远思慕着一块圣地。盘踞在他心头的魔鬼对他毫无怜悯之情。世上有些人渴望寻获真理，他们的要求如此强烈，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是把生活的基础完全打翻，他们也在所不惜。思特里克兰德就是这样一个人。只不过他追求的不是真理，而是美」。
这也反映了毛姆笔下大多数人物所具有的一种童真（中国有作家称之为「赤子之心」），使你不能不原谅他们的不道德及所犯罪恶，即便你曾为之气恼或不平，就如《佛罗伦萨月光下》中的玛丽，虽然她间接戕害了可怜的小提琴手卡尔，我仍旧不能不被她的初衷所感动（我发现自己也有类似的倾向）。对此，我的解释是，一个人要想发现大众普遍认为无意义的事物实际所蕴含的重要意义，就必须具备某种童真。这往往构成艺术家（或艺术生活家，即把生活当作艺术的人）区别于常人的关键原因。
最后引玛丽原话做结：「如果我遇到一个很穷的人，他孤零零而又不快乐，生命中从没有过欢乐，从不知晓任何金钱可以买到的好东西——而如果我能带给他一种独有的经验，一个小时绝对的快乐，一种他连做梦也想不到而且以后也不会再有的东西，那么我会很高兴地把我的一切都给他。」
2016.5.10 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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