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偶然之间,我关注到宁波雅戈尔动物园老虎咬人事件,在了解到汹涌的民意之后,发表了自己的一点看法《老虎咬人,为什么人们都选择站在老虎一边》,在公众号发布之后,引发了不少网友的争论。
其实我理解大部分网友的看法,无论那看法是否与我一致。但显然文章也炸出了些不看文章的读者,大概在他们眼里,立场才是第一位的,只要与自己的立场不一样,无论你在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其实,他也没在听,虽然文章不长,也没什么阅读障碍。
反正上来一阵喷,还不允许你反问,甚至拿你老师的身份说事。
好吧,今天我就从一个老师的角度,谈谈我所看到的规则。文章会有一点长,也会有一点阅读障碍。没耐心或阅读能力不足的同学请绕行。
十年前,我曾去云南支教,支教回来后,到我有调动工作的打算之前,我一直带毕业班,并担任学校语文教研组长。
现在回想,那其实是我教书最压抑,最没有成就感的一段时光,虽然表面看来,那个时候的我做出了一点成绩,并获得了一些人的认可。
而那个时候所带过的一届学生,也是学校里最让人头疼的一届。到现在将近十年过去,老师们聊天,依然会谈及那一届的学生。
那实在是我教书生涯所见过的最厉害的一届学生,大概也是让这所学校老师挫败感最强的一届。初三下学期,初三的有几位老师被学生打过,德育副校长被起哄的学生将饭盘泼在身上,临近中考的时候,教导主任和一位班主任被学生追打,两个班级的玻璃窗被砸得稀烂。
“砸吧,砸吧,反正假期学校就要装修了。”有领导说。
处于那样的场景,你会感觉到混乱、无序,感觉原本遥远地出现在港片里的那种课堂,终于出现在身边,有的时候,你会感觉到不安全,甚至恐惧。
这个时候,我们多希望能有秩序,多希望所有的学生都能遵守规则。
但是,对于作为几乎了解每一场打架事件的我来说却知道,造成那种场景的,其实就是规则:繁多的,甚至是自相矛盾的规则。
几年后,我听一位班主任的班会课,课堂着实无聊,然后我关注到教室里的布置:北边墙壁上的宣传栏中,有一段非常醒目的班规。班规的格式是这样的:
第一条:老师都是对的,不得反对老师的任何命令。
第二条:……
第三条:……
第N条:如果对以上的班规有疑问,参考第一条。
后来的一次监考中,在其他班级我也看到这份班规的复制版,内容和格式都一模一样。大概是另一位班主任觉得那样的班规很好吧。
其实除了我,大概没多少老师会反感这样的班规,因为这样的规则,维护的是老师的权威,至少表面看来,那对老师管理班级,有百利而无一害。
但我仍然反感那样的班规,因为它挑战到我最基本的观念,我没办法接受这样观点。
做老师时间长了,你会发现,学校绝对是这个世界上规则最多的地方,除了针对所有人的法律和社会规则,每一所学校,都有有长达数十条,写满整张A4纸的校规,而每个班级,也都被要求制定班规。当然,那又可能是密密麻麻一张A4纸。
从此之后,从每日必做的广播操,眼保健操,到每日都要穿的校服校裤,到每日都要检查的班级卫生,还有指甲留多长,头发该怎么剪,乃至上课要怎么坐,鼓掌要怎么鼓,乃至作业有着怎样的格式,黑板报有着怎样的套路……一切的一切,都有相应的规定,很多时候,也都有相应的惩罚。
所有这些规则相关,最热衷的是学校政教处,因为在他们看来,将学生规范在各色规则中,将会尽可能的减少他们的麻烦,将会使事情变得可控。最不热衷的,大概是一线的任课老师——因为通过每日日常的相处,你没办法把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单单当作规则的一部分,仅仅当作规则约束的对象。
班主任则因人而异,甚至因时而异:有时会很严——那大概被领导提醒的时候;有的时候则会宽容,大多数是跟学生相处愉悦的时候。
只可惜那两年,学校的校长是一位非常非常细致的领导,她对细节的热衷,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她笃信细节决定一切,并不时给我们下发与细节相关的书籍,并要我们写读后感。
而德育副校长也是如此,她们整日整日在学校里兜兜转转,提醒任何一位班主任和老师和学生,这里有纸屑,那位同学的头发太长,而眼保健操的时候,居然还有老师在讲课。
那个时候,大概还没人明白,规则太多太严苛,如果严厉执行,一定是会酿造许多冲突的。
于是,在那两年,学校里笼罩着非常奇怪的气氛,老师们很紧张,师生之间的冲突也频繁出现。有一位多年教龄的老班主任,居然被班级学生关在门外,他去上课,全班学生没有一个给他开门,甚至相持了很长时间。
据说那位组织者,就是我后来教过的S。
S是一位瘦小的学生,脸色很白,但眼神凶悍,许多老师都不喜欢他,即便他很聪明,成绩也不错。记得刚教他的时候,发现他作文写得很好,文字自然流畅,情感也非常充沛。早先的时候,除了不遵守纪律的时候,我一直还觉得他挺好的。
但大概其他老师没人觉得他好,特别是教导主任——那个时候,她教S化学。一直以来深得上级领导喜爱的教导主任无论是教学成绩,还是管理学生都很有一套。
但很明显,S并不服她的管束。初三刚教他不久,二人矛盾爆发。一次晚托课后,教导主任将他留了下来,在只剩下几位同学的班级里,教导主任凶悍地给了他一巴掌。
很多时候,这种方式是有效的,但很明显对S没有作用。S马上就歇斯底里爆发起来,教导主任也被吓住,忙叫一个大个子学生帮忙将他抱住。
教导主任是一位很厉害的老师,我想S有可能是她第一个没能收拾得了的学生。而那个时候初三才刚刚开始,从此之后,二人还有漫长的时间继续酝酿冲突。
后来的家访,我陪教导主任去了S家。教导主任试图缓和和S的关系,但很明显并没有起到效果。就这样,在整个初三时期,许多东西在阴暗地酝酿。
而教师之间,也存在很明显的观念和利益之争。一个班级的班主任被认为控班不力,然后在一个月后被撤换,换做政教主任担任班主任。
那是一位非常不一样的政教主任,她有很多对付学生的方法与手段。有的方法,收到过很好的效果。
接任那个班级之后不久,她生病了,然后她在教室里一边打着点滴,一边上课。
据说那节课,班级里鸦雀无声。
但作为旁观者的我,总觉得那是非常不坦诚的做法,我不喜欢,虽然可能有效。
但随着时光的流逝,事实证明,不坦诚的做法是无效的,很快的,那个班级成为全校最乱的班级,即便他们班级里,原本并没有S这样的领头羊。
作为临近班级的老师,经常在上课的时候,听到旁边的教室乱成一团,吵闹的,唱歌的,跑出教室在走廊打闹的……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XXX(某老师的名字)……”老师在前面上课,后排的学生在一起这样唱,而在旁边教室里上课的我,能清楚地听到那样的歌声。
我想,在那段时间里,每一个他们班级的任课老师,都带着上刑场一般的心情去他们班级上课。
而校长和德育副校长仍然每天都在学校里兜兜转转,但奇怪的是,他们看到这个班级的学生,会装作没有看见,然后,他们会去找班主任,找任课老师。
他们几乎从来不与学生直接交流。到后来,甚至不制止,不表态,看到凶狠的学生,他们往往会换一条道路。
于是,所有风口浪尖的压力,全部到了班主任和一线老师那里:你们班的谁谁谁又没穿校服,谁谁谁的头发好长,昨天放学后地上有纸屑……
哎,学生在想什么,他们不关注,学生不学习,他们看不见,他们关注的,是谁谁谁违反了学校的规定,然后给予处理。——如果不好处理学生,那么,就给处理老师。
这让我想起《放牛班的春天》里”池塘之底“寄宿学校原来的教育原则:行动——处理。其实,规则制定者的想法何其简单,他们认为制定无数的,详尽的规则,便能约束人的行为,便能使学生听话,然后使管理变得简单。
当然,很多时候,这样的方法是有效的,如果规则能考虑被管理者的感受的话。但可惜的是,有的时候,管理者并不见得有那样的智慧,会考虑到规则本身是否合理。
具体地讲,如果规则大多数人都不能遵守,管理者会不会思考是不是规则本身有问题?比如浦祥路上限速30公里,但实际上过往车辆几乎没人能够做到。如果每一辆违规的车都处罚,那条路将不会再有车辆通行。
聪明的管理者,当然会觉得这个规则本身有问题,而聪明的执行者,对这样的违规,只能是宽容以待。
而当时学校的管理者,很明显并不觉得是规则的问题,他们只是觉得是执行者的问题:老师太差,执行力不够。于是,每一次学生的违规,都会给他们动力施加更大的压力给执行者班主任和老师——通过许多次谈话,许多次类似于自我检讨的会议,严重的时候,还有大会上的批评。
于是,执行者只能将所有的压力传达给学生。于是,所有的矛盾冲突,都在违规者和执行者之间展开。
“那一届学生实在太差!”这就是后来老师们对那届学生的评价,这评价,自然也粗暴地将那些一直认真学习并努力遵守规则的学生囊括在内。
不幸的他们,成为了陪葬品。
而更重要的,是管理者是否觉得违规的惩罚可以一直累积?惩罚本身,到底有没有底线?
作为老师,这点其实至关重要。许多心理学研究都表明,没有相应的惩罚,管理一定会造成混乱。但惩罚的运用,决不能随意,特别是对象是活生生的人的时候。
作为语文老师,时常会发现学生会犯很多低级到无法容忍的错误,比如说,说明文有三种要考的说明方法:举例子,列数字,作比较。按考试的要求,这三种说明方法写错字是要扣分的。我相信在大多数成年人眼中,写下这三个字极其简单,但事实上,无论你怎么解释每个字的意义,无论你怎么强调写错的惩罚,都会有学生在考试中把字写错:写成举列子、举例字的,写成例数字、列数子的,写成做比较的……
好吧,错了的,我们规定罚抄五遍。
但后来你会发现,他们还是会错,然后,十遍,然后五十遍,一百遍……很明显,你没办法不断地累积下去,然后请家长?然后呢?在学生少的时候动手?
到后来,我只能与学生约定,要是写错,你把这三个字抄一百遍。如果你们全对,我抄一百遍贴在后面黑板上。
只可惜,到现在为止,我一次也没有抄过。
讲这个,只是想说“行动——处理”这种管理方式,是简单粗暴的,它不能一直运用到学生身上。人之所以成为人,是一定有着不同的个性,不同的思维方式。我们每个人都不一样,你所谓的简单易懂,可能他人并不那么觉得,你所谓的应该如此,可能他人就是有着不同的观念。
所以,所有的规定,都应该考虑到人本身,而所有惩罚,也都应考虑到被惩罚者能够承担,是否能够起到效果。而不是单纯将规则当作神圣的,不可更改的东西。
中考之前,那一届学生几乎全部爆发,一个平时闷声不响的班级,所有的男生开始逃课。而且那冲突不光在一线老师和学生之间发生,它慢慢蔓延到学生和领导之间。有的学生很敏锐地觉察到领导的恐惧,然后开始在他们面前肆意起来。先是有学生将篮球在副校长头上抛来抛去,而副校长脸色铁青,但装作没有看见。后来,在学校食堂,他们将饭盘泼在了副校长身上。
副校长要报警,但被校长制止,她当然不愿意这样的事情被曝光。
学生之间打架事件也层出不穷,有学生在网上为老师讲了几句话,被同学打。作为老师,我拉过几次,几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而奇怪的是,每当这个时候,领导们就如同从学校里消失了一般。
中考前不久,S与教导主任的矛盾也终于大爆发。教导主任几次三番地示意S的父亲,不能采取通常的教育方法,要尝试一些其他的方法。最后第一次,S的父亲终于领会,在学校里狠狠地打了S一顿。
S打不过他爸,然后冲到教导主任正在上课的班级,举起凳子,几乎砸烂了所有的玻璃,将许多同学的书包扔下楼去。
教导主任指示班主任小Y老师再次向S的父亲告状。于是,S的父亲再次冲到学校,更加凶狠地打了S。被打之后,S盯上了小Y老师,他举起凳子,追了她很长时间。
那次冲突之后,我与S的交流也越发困难起来。你试图和他讲话,他也绝不会和你有眼神接触,甚至他都不给你和他交流的机会。
有一次,他上课讲话。下课后,我拉他到一边,说:“你不能老是这样,影响到其他人,如果你非要这样,我只能请你出教室。”
我希望他能够说他不讲话,但他沉默一会儿,说:“我没办法做到。”
于是,最后的两个周里,语文课他都会去操场踢球。虽然几门主课里,语文是他最后停的课目。
他追打Y老师的那次冲突爆发之后,我想跟他交流,但一直没找到交流的机会。
一直到中考前两日,在走廊里碰到他,我一把拉住他,说:“你现在有空吗?我想跟你聊一下。”
“好的啊。”他看了我一眼,看似无所谓地说。
但我知道,他很有所谓。因为我握住他胳膊的手,能明显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他的身体正处于一种防卫状态。
我松开手,带他到自习室,然后关上门,看着他,说:”我听说了你追打Y老师的事。“
他没有说话。
接下来,我没有批评他,我只是就这样的事谈我的看法。他仍然没有说话。
说完之后,我看着他,说:”我觉得你还是应该跟Y老师道个歉。你不应该那样对Y老师,在我看来,她其实一直对你们不错。“
他依然没有说话。
我看了他一会儿,说,好了,你走吧。
然后,他走出了自习室。
那是我和他最后的一次交流——当然,这或许不应该称之为交流,因为所有的过程中,他几乎都没有说话。但是我觉得,我必须将我的想法传达给他,我必须告诉他,我觉得,这件事你做得不对。
一年后,我在外面遇到过他一次,他叫了我一声老师好。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他。
家访的时候,我到过他的家里,他家中开了一间棋牌室。也见过他的父亲,矮而粗壮,并不像是不讲道理的人,和你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抽烟。
我想,虽然教他的时候,相对于其他老师而言,他对我一直尊重,但其实我从未走进他的内心,没有与他有过真正的交流。他写的那些作文,我也只是从考试的角度觉得写得很好,也并没有太关心他文字背后的情感,和所思所想。
而且,那个时候的我,还依然冲动,发起脾气来,还依然吓人。大概表现出那一面的我,让那一届的有些同学,对我有所回避。
初三上学期,他语文考试,从未下过班级前三名。而且奇怪的是那一届学生虽然整体中考成绩排名全区垫底,但语文成绩却创造出前所未有的辉煌,时至今日,那样的记录依然没有被打破。
只是,我丝毫不觉得那样的成绩有太大的意义。虽然为了反驳网友的观点,我引用过这些。那仍然是让我感到挫败的一段时期,那时的我的很多做法,现在的我并不以为正确。
但我想,之所以语文学科和其他有所不同,大概只是因为两个语文老师都不能算是规则的严苛执行者,我们不仅仅把学生当作规则的约束者,而是活生生的人。很多时候,我觉得相比而言,他们在我面前展现真实的一面,更让我感兴趣。
“一直很感谢你们两位老师,那个时候没有对我们区别对待。”去年,那一届的两位同学回校看我们的时候,这样说。
而一旦认为规则至上,你没办法不对人区别对待。
但无论如何,无论从各方面讲,那届学生都展现了我们当下教育失败的一面。那届学生毕业之后,小Y老师心灰意冷,从此离开了教师岗位,去了北京。
对了,我还想起来一个细节来。早先班级里的G一直很调皮,骂校长,骂老师,后来被学校处分。毕业的时候,G找到学校申请取消处分。领导给他一张纸,说,你得让班主任签字才行。
然后,G找到Y老师。Y老师则拿着那张纸,带着G找到我,问:朱老师你怎么看?“
我一边接过那张纸签字,一边和G聊天。
只是刚下笔的时候,我瞥见Y老师脸上的神色,她的脸上流露出深深的失望的神情 。我忽然明白,她其实是不想签字的,但又不好直接拒绝,于是寄希望于我。
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我真没觉得G有多恶劣。
只是看得出来,那一届学生与她本来的预期,有很大的差距。教他们的那一段时光,让她深感伤害。
写到这里,其实已经不完全在写规则。但是我依然认为那届学生之所以会出现那种状况,与我们过于强调规则,而忽视人内心的感受有很大的关系。
乃至于多年之后,我在做班主任的时候,有一次当着那位副校长的面,在年级组会议上发言,我旗帜鲜明地反对学校许多无法让人做到的规则,并讲了S的故事。
讲的时候,我语调平缓,许多老师听得很认真,一位搭班的女教师到后来居然哭了起来。
到现在,我依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而哭泣,或许是因为她从我的嘴中,了解到另一个S,而在老师们通常的表述中,S简直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混蛋,是一个无数次违规而没有收到惩罚的家伙。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活该的,即便他违反了规则。
对了,那次会上的发言,有老师点头认可,有老师感动哭泣,当然也有老师非常反感。讲的时候我瞥见坐我对面的政教处副主任的反应,她与其他老师不同,一脸压抑不住的反感。
我知道她的反感,因为我所反对的,几乎是她所有工作的意义。
所以,我写下这些,并不是期望所有的你都认同,更不会期望你感动流泪,你当然有反对甚至反感的权利,你的留言,除了辱骂和挑衅,我也都会精选。当然,因为坚信我的观点是对的: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活该的,即便他违反了规则!
而至于说出“翻栏杆被撞死判活该”这样话语的读者,还是默默取关吧。
PS:担心阅读能力的问题,在此明确:1、我不赞成那位逃票者的做法!2、学校需要规则,但很多规则值得商榷;3、校园事件与动物园事件不能等同,但有相通的地方;4,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活该的,即便他违反了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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