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文来自纯文学公众号【环岛一梦】
文/梦铖
图/网络
01
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国立,我家住在村庄最北,他家在我家南面大约一百米,紧邻着小路。上小学时,经常地,在某一个雾气迷蒙的冬日早晨或晨光微熹的盛夏日初,我会经过他家,撞见他蹲在后门口的褐色石板上,冲着那条毫无特色的泥土小路发呆似的刷牙。见到我时,他把嘴里的泡沫猛地向前一啐,牙刷伸进牙杯,捣个三五圈,然后咕囔着对我喊道:
“上学!”他总是把问句说成肯定句,令人蛮不自在。
“嗯!”我使使劲,用鼻音回答他。
他嘿嘿一笑,用手背抹抹嘴边的泡沫,向着初生的火红的日光自顾自念叨一句:“上学好,得上学······”声音低得像是跌进了尘埃里。
说罢他便甩甩牙杯转身回屋去了,我也不再回应他,继续迈着我的步子。
02
在我的印象里,国立的形象似乎一直没有变过。
约莫一米七五的个子,脸很长,同身体一样瘦削,整张脸从正面看是平坦的,没有丝毫起伏。头发剃成简单的平头,白色多于黑色。双眸普通,鼻子也是塌的。双唇同样不凸出脸平面,而是向内收缩着,几乎看不到红色。
他张口时,嘴巴好似一个圆圆的黑洞,看不清里面的任何,甚至我不知道他的牙是不是像我爷爷一样完全脱落,但从他经常刷牙来看,他是有比较健全的牙齿的。
国立的脸上没什么皱纹,相比同龄的老人,他的脸精致得令人诧异,那面色始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粉嫩,细腻生泽。
爷爷告诉我说,他那张泛红的脸,不是什么天生丽质,而是彻天彻夜酒精不断的结果。
是的,自从十年前国立的老伴去世之后,酒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流入他的食腔。
03
国立的老伴刘老师是被儿子气死的。
这话在严格的医学角度上来说不准确,刘老师是突发心肌梗塞离世的。但在人们眼里,刘老师是被儿子气死的这一论断毋庸置疑。
国立只有一个儿子,大名孙志强,小名强子,他生来长着一张可以直接用扭曲来形容的脸,个子停留在一米六多便再长不高。强子自小被刘老师严格管教,学习成绩优异,零六年,他以骄人的成绩考上了重点大学。全村家家户户都来祝贺,酒席摆了整整三天才作罢。
那之后,对儿子倾尽全部心力的国立夫妇终于放下悬着的心,心满意足地送儿子上了大学。
强子大三之前,国立两口还天真地认为儿子仍是天之骄子,在异省异乡挥汗如雨地钻研学习着。
直到强子上大三之后的两个月左右,一个普通无味的中午,国立夫妇接到了强子班主任的来电,班主任说强子自从大二开始,每天和朋友泡在网吧里,课几乎是能逃就逃,大二一年多次挂科,上大三之后甚至一节课都没有上过。
班主任还说自己已然劝不住走火入魔般的强子,意欲让家长亲自到学校找强子谈一谈。
刘老师给强子打电话,听筒里传出来的仅仅是嘈杂的人声和猛烈敲击键盘的声响,全然无法听清强子的话语。
刘老师把手机“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紧接着眼前一黑,整个人侧倒了下去。
刘老师躺在床上昏迷了四五个小时,睁开眼的一霎那,她便弹起身体,翻箱倒柜拿出一些钱和衣服,扔进包里,直呼要坐最近一班火车赶到强子的学校去。
国立坚决拦住她,自己则迅速跑到火车站买票出发。
他找到强子泡的网吧,见到强子的头发已经足以遮住双眼双耳,脸上尽是污垢,身上散发出难闻的臭味,本就丑陋的脸和身体被这样一番修饰之后更显得沧桑潦倒。国立一边咒骂着“王八蛋让你不好好念书”一边当众给了强子两个耳光,又把儿子生拉硬扯地拽到学校宿舍,和班主任一齐对强子进行了彻底的教育,强子默默点头应许着,声明不会再犯错。
国立给强子留了一些钱便坐火车回家了。
强子认真了一段时间之后,偷偷地重回网吧。
强子毕业那年,国立夫妇收到一封来自学校的信——
孙志强因表现极其恶劣······未按时修满学分······故不予发放学位证书。
刘老师再次倒下去,这一倒,便再也没有起来。
04
国立是个粗人,没上过几天学,不懂什么学位学历,他只知道,他的儿子——他寄寓毕生教育事业厚望的儿子——的四年大学,白上了。
老伴的死对国立来说犹如晴天霹雳,万事皆空。刘老师的葬礼最后,众人本以为国立会怒火中烧,打断强子的腿,可国立只是对强子冷冷地说,“我和你妈想让你好好念书,现在你大学上完了,不是‘上完了’而是‘完了’。我不再管你了,你爱打游戏就打游戏,好吃懒做就好吃懒做,别来和我要钱,以后我也不需要你来养,你好自为之吧。”
05
那之后,他彻底绝望了,倾尽毕生心血打造的教育马拉松在终点线前崴了脚。他果真没有再管强子,自己种地自己过日子,同时开始没日没夜酗酒。
与此同时,强子借钱在镇上开了一家电脑维修的小店,他那张扭曲的脸似乎仍在不受控制地生长着,毛孔粗张,长发蓬乱,身上仍然散发着难闻的味道,乍一看认成野人也绝不奇怪。奈何强子的技术也并非精湛,维修店的生意惨淡得很,只能勉强度日。
父子两人的距离不过五公里,却在几年时间里未曾见过一面交谈过一句。
强子三十岁生日时,一手拎着酒,一手拎着菜食,踏过了自家的门槛。
国立没有搭理突然进门的儿子,只当屋子里仍是自己一人。
强子尴尬地站了许久,才把手中的东西拿到桌子上,他把碗筷酒杯摆放整齐之后,开口:
“爸,我大学同学在青海做生意,需要懂电脑的人帮忙,我去给他做工。”
“你那两把刷子,能成事?”国立嘲讽道。
几年来第一次和儿子开口对话,竟如此地生硬如此地不习惯。他早已听闻这几年儿子的境遇,但他委实生不出恻隐之心来。
强子叹了口气,“爸,咱俩喝两盅,明天中午我就坐火车走了,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就是回来,我也不打算再让别人戳咱脊梁骨!”强子说着把两个酒盅斟满酒,露出苦涩的微笑。
国立的心不由得紧了一下,这恐怕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强子的真心话,他无数次下定决心对儿子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和谅解,可如今这心里的猛然涌上的离别的滋味,将从前无数个誓言都冲散了。真正面对儿子时,他还是一个慈爱的父亲,这辈子无法改变。
“走吧,我不用你惦记,你干你的事去!”国立说着仰头闷下一杯酒。
席间,沉默多于交谈,两人斟酌有序,直至深夜,国立咽下最后一滴酒,酒一进身体,便化作热泪悄然涌出来。
听奶奶说,强子走后,国立的生活像是没了顶梁柱一般潦倒,酗酒的程度加深,无心劳作,庄稼一年糟过一年。他每天游走于村里各个老朋友之间,摆出一副茕茕孑立的模样,蹭吃蹭喝。最初,村里的朋友们还会招待他,但随着国立的羞耻心愈发湮灭,众人款待的热情也一同消散。他只得重新拿起锄镐,翻耕着他的一亩三分地。
我的爷爷奶奶很是同情他,经常在田里帮他的忙,做到能够让他勉强度日。
06
国立再次真实地走进我的视野,是一九年夏天。
那时我高中毕业,在爷爷奶奶家住,国立几乎每天都要来到家里一次,和我不厌其烦地说话。
之所以称之为不厌其烦,是因为几乎每次他和我谈话的内容都是一样的。
“你是老大家的那个小子?”国立抽着烟问我。
“对,我是。”我回答。
“今年上大学?”
“对,假期结束就上大一。”
“去哪里上学?”
“石家庄。”
“好好念书······好好念······”国立点着头。
再次相见时。
“你是老大家的那个小子?”仍叼着一支烟。
“对,我是。”
“今年上大学?”
······
我问奶奶:“他怎么整天脸那样红,还神志不清一样。”
奶奶便和我讲述了刘老师去世和强子离开后国立终日酗酒的事。
“强子果真再也没回来过?”我问。
“没听说回来过,据说电话也不常打。”
爷爷插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没了媳妇怎么样?儿子不在身边怎么样?至于成天喝?上顿喝了下顿喝,没完没了,把自己喝得像精神病一样!”
奶奶说,“他的地还是你爷爷我们帮着照看的······今年春天下冰雹,把全村的庄稼都毁了,好一点的勉强回个本,他那两亩烂秧子,今年准赔钱哩!”
07
寒假回家,国立似乎和我爷爷奶奶更加亲近了,可听奶奶说,他每天的酒量仍呈缓慢增长的态势。
那天中午,他来到爷爷奶奶家,只见他走路时步伐飘忽,面颊泛着酒醺的红晕,远远地便闻到满身酒气。
他进屋,见到一桌子的鱼肉,张口就问:“有酒吗?”
爷爷没好气地说,“没有!要是想喝回家去喝,要是想好好吃饭,我这给你管够!酒——一滴没有!”
“老哥,你知道我就好这口······”国立的脸上堆着笑。
“没有就是没有!”爷爷火冒三丈,“你要吃就吃,不吃就回去!”
奶奶走进屋,“别喊了别喊了,国立,坐这吃饭吧!”
“喝点酒······心里舒坦······”国立面露憔悴与无奈的神色。
爷爷洪亮的嗓音再次放开,“舒坦?越喝越愁!你想喝成什么样?咱们村,北边的刘老三,前年因为喝多了,栽进河里就没上来!东边的建国家大儿子,三十多岁,大晚上在镇上喝多了酒,骑车回家被卡车一撞,当场就没命了!你还想喝?你是不想活了还是怎么着?!”
听了爷爷的话,我不禁生出倦烦的情绪,愈发对眼前这酒醺的老人感到讨厌。霎时间,他的脸色白了许多,或许是看到爷爷动了气,感到无地自容,亦或许是酒劲稍缓,醺状渐散。
“行了老哥,你别骂了,今中午我不喝了······”说罢他拿起筷子,迅速地携起一块鱼肉放进他那黑洞洞的嘴里,发出惹人生厌的吧唧吧唧的噪音,随后不住地点头,夸赞奶奶的厨艺。
一口肥瘦相间的红烧五花肉被他那黑洞吸收进去之后,他放下筷子,一转头,似乎是注意到了一旁的我,“诶,这小子······”
我心里暗想,难道不认识我了?
“老大家的那个。”奶奶说。
“哦哦哦!你是老大家的那个。”国立重复道。
我点点头。
“今年上大学?”
“我现在上大一,放寒假呢。”我确定他已经忘记了我,但不知是因为上次醉酒没有记住我,还是因为这次醉酒忘记了我,总之他此时的脑海里已然删除掉了关于我的全部记忆。
“在哪里上学?”
“好好念书······好好念······”
······
饭罢,国立伸出肮脏的手背抹了抹嘴角腮顶的油光,燃起一支烟,果真好似个活神仙。
“老哥,我上回和你说的,我手里的几箱子山楂,你想想办法帮我卖了吧!”国立冷不丁地说出这一句。
“就你那破果子,一个果十几个虫眼,怎么卖?”爷爷说。
“我知道你有能耐,认识人多,你帮我找找,卖得便宜没事,要不然都放烂了······”说着,他急忙制止了收拾餐桌的奶奶,“诶大嫂,这点骨头你替我装上,我给家那条老狗拿······”
那天下午,国立右手拎着一袋子米饭,左手拎着剩菜和骨头,颤颤悠悠地踏上回家的路。
08
仍是这个寒假,某天晚上他来到爷爷奶奶家,带着同往常毫无二致的醉酒的姿态。
爷爷见他走路颠三倒四,说话支支吾吾,厌恶的神色再次涌上来。
“老哥,我儿子昨天回来了。”国立说。
“强子回来了?怎么样?”奶奶问。
“就那样吧,今年他都三十五了,也没成个对象,我儿子长得难看,何况还有我这么一个爹呢······”国立瞬时哀伤起来。
“工作怎么样?”爷爷问道,他的怒气大致削减了。
“还在青海,他大学同学的公司里,咱也不懂到底他能干啥,总之说能养活自己,也攒下了钱,准备定居在那,还给我拿了五万块钱。”国立燃起一支烟。
“行,这样就行······”奶奶点头说道。
“老哥,我找你是想让你帮忙干点活,你手艺好。强子明天出去会朋友,我就干点自己的活······”
爷爷答应了。
临走前国立说,“以前我俩虽然不说话不见面,但是住得近,住得近就觉得心里有着落;现在关系好些了,可住得远了,这日子过得没滋味!强子学好了,我死了都乐意了······”
国立走后,奶奶嘀咕着:“也不知道强子到底怎么样。”
“能怎么样?长相一般,也不知道捯饬捯饬,学的也不是电脑专业······能挣点钱倒是好事。三十好几了,找对象——难!”爷爷说。
次日清晨,国立骑着三轮车来接爷爷,我临时决定和爷爷一起去。
走到半路,爷爷发觉方向不对,急忙问国立,“我说你喝傻了?!这也不是去你家的路啊!”
国立嘿嘿一笑,“坐稳了就行!”
他把我们载到了村小学门口。
爷爷仍不住地询问国立唱的是哪一出,国立只是笑着不说话,并一步步带我们走向操场的方向。
站在操场入口,我们一齐停住,一眼望去,空旷的土地上堆放着成袋的水泥。
我和爷爷都愣住了,只见国立叉着腰心满意足地环视着这一切,过不多久,他终于开口。
“看到吗老哥?这操场多少年了还是这么个土样,除了石头就是沙子,哪像个操场?我儿子给了我五万,我跟校长商量了,准备用这钱添置点器材,然后把那些花坛啊水池啊都修理修理。诶,你看到那个国旗杆子没?”
说着他引着我爷爷看向操场东北角的国旗杆。
“这杆子都多少年了?少说得有二十几年了,都锈成这样了,得换!还有那······”
他挥舞着双手指点着操场和校园的每一个大大小小的角落,像是指挥千军万马的总司令,把心中的战役蓝图勾画在这一方狭小又广袤的土地之上。
迎着早春的风,操场边缘的簇簇灌木丛微微抽出了芽,环绕操场的古柏被风吹拂着丝丝摆动,我看向我跑踏过六年的校园的每一处细节,又在脑海里幻想着这些角落焕然一新的模样,不禁微笑着泪流满面。
(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