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白露在院子里洒水,但是她没有注意到一个热气球在她的头顶上飘过,我把手拢起来,做成喇叭状,对着她大声地叫着,可是风一吹,就把我的声音传到了别的地方。
那年我九岁,白露比我小一岁。
那一天,我一辈子都不曾忘记,那一天,我们一家人坐上了热气球,离开了这个让人无比熟悉的地方。
我们走得很急,一队穿着军装的人在门外等着我父亲,然后为首的一个军官向我父亲敬礼,接着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一张纸,我的父亲神情严肃得看了一遍,接着也像那个军官敬礼,接着他走回房间,平静得对着我母亲说:我们准备走吧。
母亲点点头,让我去储藏室把那个一直都时刻准备着的背包拎出来,让我背在身上,她尽量表情很放松得对我说:你看,我们一直都在准备着,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
虽然我父母总是提醒我,有一天,我们可能会突然地离开这里,让我心里有一个准备,可是我总觉得那是他们嘴里讲得一个“万一”,在我看来,所谓的“万一”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当这个“万一”终于发生的时候,我的脑子有点懵,后来我犹豫了一下,请求妈妈,让我跟白露打声招呼,妈妈摇头拒绝了我:“她的爸爸妈妈会告诉她的,你不用担心,白露也一直知道,我们和她的爸爸妈妈一样,都有随时离开这里的准备,她应该理解的。”
“我只想跟她打声招呼!”
妈妈不再说话,而是对着我苦笑了一下。
军官叔叔来到我面前,他对我提议:“一会儿你有机会的,你可以在那里,跟她打声招呼。”,他用食指,指了指天。
我真没想到,我们居然是坐着热气球离开的,说是热气球,也许是因为它长得像个热气球吧,实际上它是那个年代最先进的太空飞行器,在地球上呈现的姿态跟热气球一样。
但是只要一进入太空,它马上会变身为一个头部尖尖的飞行器,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飞行,爸爸说,之所以在地球上看着像个热气球,只是用一句当时时髦的话形容:“过于先进,不便展示。”
我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装怂”吧。
白露听不到我的呼喊,她正开心得在院子里打开水笼头,拿着皮管认真得在花园里浇水,那是一个明媚的周六的早上,一切和平常一样,一切又跟平常不一样,甚至可以这么说,那一天,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是一个时代的开始。
不管即将过去的时代多么辉煌,即将到来的时代多么宏大,在我的记忆深处,我只记得那一天,一个热气球上,一个九岁的孩子,声嘶力竭地对着地面上的小伙伴呼唤。
陈白露曾经告诉我,她的名字是从一首诗上得来的,她的爸爸特别喜欢那首诗,所以她一生下来,她爸爸就决定用“白露”这个名字了。
“白露收残月,清风散晓霞。好听吗?”她一双大眼睛看着我,歪着头想听我的回答。
“白露收残月,清风散晓霞。”我嘴里重复着,舌头上咂巴着,心里默念着:“真是好听!”
“我也觉得这首诗特别好听,我给你背一下,好不好?”
“好呀!”
“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数声啼鸟怨年华,又是凄凉时候,在天涯。白露收残月,清风散晓霞,绿杨堤畔问荷花,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
我是后来在太空基地的学校继续上学,才真正学到这首词的。白露当时说错了,这不是一首诗,而是宋人僧仲殊的一首词。
我把它记在心里,时常不知不觉得念出来,说是不知不觉,实际上是我在思念儿时的伙伴陈白露的时候,就会念起它。
我是十五年后,在上研究生的时候,再见到了白露,不知怎地,她居然是我的助教,当她笑意吟吟,神采奕奕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只是被她惊艳到,却没有认出她的样子。
直到她叫出我的名字,而眼里闪着泪光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那是我心中好像藏了一世的人。
地球是在我们离开后的五年被摧毁的,我们这些人成了人类的幸存者,肩负着繁衍生息,开疆拓土的重任,我的父辈,做了最大的努力,直到被迫移居太空。
后来白露成了我的妻子,我们生了两个孩子,他们的名字依旧取自僧仲殊的那首词,男孩叫清风,女孩叫晓霞。
“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又是凄凉时候,在天涯。”
而这个天涯,此时是在人马座的阿尔法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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