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妇人,她得了急病,当然,即便她不得病,也并不是说一切都会美好起来。
只是这疾病更加深了她悲惨的痛苦,她的半个身子渐渐不能动弹,右边的胳膊一天天变冷,血液不再流向那里,营养也停止了输送,肌肉日渐萎缩,色泽日趋黯淡,直至发黑,手指手腕早已失灵,完全不能指挥浑然一个天然的假肢。
又过些日子,这假肢成了一截风干的腊肉,是一段在活体上的木乃伊。
然而她依然还是个能思考的活物,每天半倚在床上等着人来喂饭,虽然还能思考,但语言中枢已经坏掉,只能用眼神、表情和含糊的“啊呀”与人交流。
不过,也没什么人与她交流。
有人来喂她食,她会努力把嘴张得大大的,以示自己有很好的胃口,对饭菜的味道很满意。
她始终死盯着勺子运动的轨迹,生怕略不留神往旁处看一眼,让人误以为她吃饱了而端走食物。
即使有时候她已经吃饱了,但还是希望再多吃些。
“万一下一顿没熬到就没得机会吃了呢?”她寻思着。
她早已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
年轻时也读过一些书,认得几个字的。可现在因不会动也无法托起一本书,又不能说话,她唯一可以自主的事情就是吃喝了。
也偶然有快乐的时候——她的小孙子来看她。
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在她身边用好奇的眼光望着她,仿佛那是一段会眨眼睛的枯木桩。
然后立在桌边望着高低不一的瓶瓶罐罐,碗筷刀叉,还有糖豆一般五颜六色的药片儿,用手摸摸这,指指那。
孩子很快厌烦了,这里怎么比得上人声鼎沸的游乐场呢?可以一边吃甜筒一边坐轨道小火车。而这儿只有一张床、一个只会眨眼的老婆婆,虽然她看见自己时眼神是愉快兴奋的。
“也许她会变魔法吧,到了晚上就可以骑上扫帚飞起来?”
孩子觉得她很像童话书中的老女巫。
孩子闹将起来,和妈妈一起走了,走向门外的阳光中,走入那片清新的空气,去了和她不相干的世界,那世界有享不尽的欢乐。
她定定望着阳光从窗棂上投下的一片光。
年轻多好啊,年轻怎么都是好的,就是病也是美的。
像林黛玉那样咳出一线血痕,让宝玉怜惜;
象茶花女那样面色惨白,也玲珑有致,让年轻的绅士心碎。
老了,哪里都是旧的,朽的,脏的,让人生厌,避之不及,况且还拖着一只枯萎可怖的残肢!
她用唯一可以动一点的左手摸了摸,毫无感觉,像是一段橡胶。
老伴早走了。
他们一共生养了八个儿女,从郊县的农村落户在这个城市的边缘,如今散落在各个不同的城市,各有一方天地。
唯一的小儿子守在这座老城,她也不想拖累谁。
唉,老了就是废物吗?
想当初,一群孩子等着自己从厨房端出一锅饭来,七八个小脑袋埋头苦干、风卷残云,那是多么有成就感!
有人定时进来喂她药。
望着那几粒长长扁扁的药片儿,这些药是维持身体机能的保障。
哎,吃下去,就又得重复一次今天。
完全一模一样的日子,从太阳升起到月亮落下,不会有任何新鲜的内容。
这样的日子她已经过了一千多个了,实在了无生趣!
她把药含在嘴里,犹豫着要不要假装咽下,喂药的人说:“婶儿啊,我明天去买点肉酱,咱吃炸酱面,好不好?”
“炸酱面?!”
——确实好久没吃过了。那用油炒过的深棕色的酱料浇在白生生的面上,再加几棵青菜叶。
她的嘴角禁不住咧开了,连连眨眼,并迅速吞下压在舌下那几粒药片。
又剩她一个人在房间,望着窗边那颗星星隐隐地射出寒光。
“炸酱面!”,她的嘴角略微一扬,胸中仿佛有个皮球突然跃出水面,在水面上跳了几跳。
她的目光亮了一下,闪了几闪。
天又亮了。
门被人推开,她左边和右边已经一样冰冷了。
浅金色的晨光中,微微上扬的嘴角就像昨晚上弯弯的月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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