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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霖铃•此去江南春未老

雨霖铃•此去江南春未老

作者: 夜与星空以北 | 来源:发表于2019-02-22 23:18 被阅读13次

    夜色如墨,天边乍响惊雷。

    长长的青石街道两旁,屋檐下、灯笼里昏黄的烛火随风摇曳,忽明忽暗。

    大雨将至,行人纷纷走过、脚步匆匆,脸上呈现出来的表情或惶恐、或焦急、或喜悦。他站在街道的中央,如同激流中的顽石,岿然不动。

    银色的闪电撕裂了天空,天地仿佛在这一瞬间失去了颜色。大雨倾盆而下,在他眼中看到的,是一群显得极其卑微渺小、却还未麻木到连性命和尊严都可以忽略掉的灵魂。

    一瞬间、他回过神来,街上的行人撑着伞、仿佛戴着各色的面具行色匆匆,不时有人会回过头来看他一眼,然后又脚步不停地继续在风雨里前行。雨水浸湿了他的衣衫,好在头顶的斗笠使他不至于被雨水挡住眼前的视线。黑暗中,街头一辆豪华的马车在一群甲士的护送下,踏着青石板迎面而来。他握紧了手中不曾出鞘的剑,斗笠下、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雨巷】

    金陵、西子巷

    她撑着一把油纸伞在漆黑的小巷里走过,伞下一个扎着丸子头的绿衣小姑娘提着灯笼与她并肩同行。

    巷子里,临街的门户从门缝里流露出一点点亮光,偶尔也会传出来几声犬吠。她握紧小姑娘的手,感觉到了从她冰冷的手心里渗出的一丝冷汗,显然她还是不能克服这种黑暗给她带来的恐惧。不自觉的,她又握紧她冰冷的手,示意她可以安心。

    雨势渐渐地小了起来,夜空还在飘着淅淅沥沥的雨滴,踏着青石板上的水花,湿了脚底的绣花鞋,再转过两条巷道,就到居住的小院了。转过一个街角,忽然一个年轻男子就这样冒冒失失地朝她们撞了过来,来不及躲闪,她手中的雨伞被那人撞开掉在地上,她一手拉着小姑娘靠在冰冷而又湿漉漉的墙壁上一脸惶恐,显然还在对刚才的那一幕惊魂未定。

    那个莽莽撞撞的年轻人,撞开她们没有走出几步便倒了下去,一动不动,然后就再也没有动静。她弯腰伸手去捡被那人撞掉的雨伞,提着灯笼的小姑娘壮着胆子上前,灯笼往前一照便立刻惊吓得后退两步瘫坐在地。她捡起灯笼往前一照顿时也吓得花容失色。

    只见地上躺着的那人,身上满是累累伤痕,有些伤口甚至早已深入骨髓。她不清楚眼前躺在地上的这个人到底经历过了什么,反正这种事情也不是她可以承受的。

    虽身处偌大的江湖,但她从不愿、也不敢去触碰有关于这个江湖的任何事情,对比刀光剑影的日子,她更愿意安静地呆在小楼里,继续摆弄她的花瓶,对着窗外发呆,写写那些年少懵懂的诗词。只是她还不知道的是,这一切,后来皆因眼前的这个男子而悄然发生了改变。

    巷外的街道上,涌来一大群持着火把的官兵。那些人的到来,很显然是与眼前的这个年轻男子有莫大的关系。如今他早已重伤昏迷,一旦落入那些人手里肯定是活不成了,她犹豫了一会、一咬牙,招呼过来远远躲在一旁的小姑娘,扶起这个注定与她宿命中纠缠不清的男人,艰难地朝巷子尽头那边的小院走去……

    【海棠】

    不知沉睡了有多久,脑海里一直循环往复地回忆着先前所发生的一切。

    从受命接下刺杀任务,到金陵城雨夜长街持剑杀人,一切看似顺理成章天衣无缝。他不知道这件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了纰漏,当他杀进重重护卫,破开马车时,却见车上空无一人,最后他不得不拼着一死再次杀出重围。

    这场狩猎游戏、不知道最后到底是谁成了猎物。身上隐隐传来的疼痛说明了他还活着,活着就意味着他还有知道事情真相的权利,在这之前,他不敢随意妄下结论,猜测只会令这件事情变得更加复杂,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着事情的真相慢慢地浮出水面……

    他悠悠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袭桃花色的帷幔,身上盖着的是一床精致柔软的蚕丝被,上面甚至还带了点莫名的芳香。

    目光所至,是一扇古朴的雕花木窗,窗外层层芭蕉,一树海棠开的正艳。

    转过头,一旁的桌子上此刻正趴着一位身穿粉色素裙面容精致的娉婷少女,瞧着她熟睡的模样,像极了窗外含苞待放的海棠花。他掀开被子想要起身,身上的伤口牵一发而动全身,差点迸裂开来。

    房门打开,穿着绿裙的小姑娘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抬头看见早已醒来想要起身的陌生男子,先是惊讶地张了张嘴,想到自家小姐还在熟睡不忍心去打扰到她,于是乎嘟着樱桃小嘴瞪了他一眼,径直走过去把水端到架子上放好。看到小姑娘连生气都显得滑稽的模样,他忍住笑意,悻悻然地又躺了回去。

    顿时房间里显得有些寂静,气氛开始显得有些尴尬,看着还在熟睡的少女和独自生着闷气的小姑娘,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什么感谢姑娘救命之恩之类的话,他想想就觉得俗套,还是不说为好。他抬头看着头顶上的帷幔面带笑意,于他而言,难得片刻的宁静,却如此美好。

    “海棠姑娘,我家郡守大人将于三日后在玄武湖畔举行谷雨诗会,特命小的前来邀请您去参加,可否方便出来接个名贴,小的也好回去复命!”

    院外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忽然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闻声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恼怒,如果不是此刻他正身受重伤难以起身,他不介意出去给那人刺上一剑。倒是那小姑娘好像见怪不怪,对此只是装作若无其事、两耳不闻。桌旁熟睡的少女闻声悠悠醒了过来,只见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对一旁摆弄花草的小姑娘吩咐道:“秀儿,去看看是谁在外面?”

    “是,海棠姐姐”那个叫秀儿的小姑娘似乎有些不太情愿地答应道,却也挪动着脚步朝门外走去。

    “海棠?很好听的名字”

    “呀!公子你醒了!”身旁传来一声,海棠转过头去诧异地叫出声来。

    “多谢姑娘的……”

    “先不用急着谢我”他话还没说完,海棠就已经抢先把话说了出来。

    “好吧,那我……”

    “四天,哦不应该算是五天了,你知道吗?你整整昏迷了五天。”海棠站起身背着手、脚步轻快地朝他走来。“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我都会一一告诉你。”

    他一手撑着床榻,斜躺着身体一脸错愕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似乎表现的有些活泼的少女。海棠弯腰凑了上去,满脸笑意、一双迷人的眼睛睁的大大的。

    “在下纪羽”

    【听雨】

    四月的江南,阴雨连绵。

    他端坐于阁楼之上,临窗听雨、窗外雨打芭蕉,檐下水滴成串。院子里、满园春色,海棠争相绽放。

    楼下叫秀儿的小丫头正拿着蒲扇在小泥炉前用文火烹着新茶。

    小院的木门被人轻轻推开,一身素衣的海棠姑娘打下油纸伞放在墙边,转身朝楼上窗边的纪公子点头示以微笑。等到她换好衣裳上到阁楼时,窗边的桌案前只留下一张墨迹未干的书笺,她走上前轻轻拿起,忽而满面春风。

    书笺上只有笔锋端正的两行小楷“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

    秦淮河岸的一座茶楼上,纪羽正与一个同样年轻的黑衣男子临窗对座。桌上各自身前的茶盏正冒着热气,窗外的秦淮河上白雾浓浓,清澈的河面上泛起袅袅炊烟。

    见纪羽到此之后就一言不发地只是看着窗外,对面的黑衣男子自知无趣,苦笑一声端起茶盏将热腾腾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唤上小二再添一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上次的行动我们的消息应该是无误的,错就错在我们事先忽略了人心难测,本来一切都准备的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可又有谁能料到那人竟然不按套路出牌,临时起意当晚留在了醉春楼。”

    闻言纪羽猛地回过头来看着眼前的男子,无法相信,令自己身陷险境,还差点豁出性命的竟是这么一个荒唐而又无法反驳的理由。

    对面的男子低着头,再次将茶盏里的茶水一饮而尽,冷哼一声:“哼!这次真是便宜他了,让他躲过了一劫!”

    “下次再想杀他可不容易了,我们已经打草惊蛇,一只壳硬的水火不侵的老乌龟,缩回了洞里,再想把他钓出来……很难!”纪羽看着他冷冷地说道。

    对面的男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忽而一笑,挥手说道:“无妨,就再让他多活几天,要杀他总会有办法的,想要让一个死人变成活人很难,但是要让一个活人变成死人,这世上有无数种方法。”

    “这么说,你们是打算从正面对那个人下手喽?”纪羽端起茶盏放到嘴边呡了一口,眼睛微眯的看着他,静待下文。

    却只见他摇了摇头,说道:“行不通,那样做产生的影响太大,引起的后果不是我们所能承受的,况且那人的根基深厚,势力遍及朝野,就是当今皇帝陛下亲自下旨,到时候要面对的阻力也是无法想象的!我们别无选择!”

    “所以,那个人必死无疑!”纪羽说着将手中的空茶盏放回到桌子上。

    “好了,茶也喝完了,话就说到这,我也该回去了。”说着,黑衣男子便起身想要离开。

    或许是见纪羽坐在桌旁无动于衷,黑衣男子停下刚迈出去的脚步,转过身对他说道:“哦!对了,忘了跟你说一件事了,殿下让我代为转告于你,上次行动的失利虽说错不在我们,但是殿下仍是十分自责,特命我一定要转达他的惬意,还望你心里不要生有芥蒂。”

    说完,四周便沉寂下来,等了一会儿,黑衣男子没有看到他想要的,心中便开始有些失望。

    “就这些?”纪羽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闻言,黑衣男子嘴角忽而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还有,下次行动,将会有人从旁协助于你,殿下说,不希望令你再次陷入险境。”

    黑衣男子说完,纪羽便不再多言,挥了挥手下了逐客令。

    黑衣男子也不拖泥带水,转身在江南烟雨的小茶楼里乘兴而去。

    待那人离开之后,坐于窗前的纪羽拿起空茶盏,伸到窗外屋檐下接了一杯雨水,随后放到嘴边一饮而尽。他自嘲一笑,泛起一阵苦涩……

    【诗会】

    巷陌深院,纪羽仗着自己身上伤未痊愈,便厚着脸皮赖在这里,院内满园春色,更有两位美女相伴,倒是个养伤的好地方。

    对于这个从外面大街上捡来的陌生男子,海棠和秀儿主仆两人也渐渐开始习惯和接受。虽说他脸皮是厚了点还不自知,长的也还行,况且这人还会些武功,拿来当个便宜随从对付院外那些时不时就来骚扰的狂蜂浪蝶也是个不错的人选。两相思量之下,倒也显得很融洽。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谷雨,今日是郡守大人在玄武湖畔举行诗会的日子,一大早郡守大人便差人上门邀约。

    自从纪羽来到这座江南小院之后,海棠渐渐开始厌倦起这些无聊的应酬。可怜她身为一个弱女子,与秀儿相依为命,为了不受人欺辱,不得不在这些权贵老爷和豪门子弟之间徘徊。纪羽的突然到来,使她平添了些许与命运作抗争的勇气。但是她又害怕他的突然离去,令她丧失这一点点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勇气。

    于是,她开始伪装自己,戴上面具,不敢太过于流露自己真实的情绪,所有的一切,只因他而起。

    金陵玄武湖畔,高门子弟三三两两锦衣玉袍,挎着银鞍白马乘兴而来。本来这种附庸风雅的诗会,他们是不削来的,听说这个诗会里,郡守大人还邀请了才色双全、一时名动江南的明月楼海棠姑娘,此番前来,只为一睹美人芳容。

    玄武湖畔有一座前朝一个非常有名的大人物谪官流放江南时兴建的园子,起初名叫‘留园’。后来本朝一位也曾下放此地的阁老,一日从游留园,到了入口处看见门头处‘留园’两字,左瞧右瞧、细细思量之下,便觉此二字寓意虽好,可又有谁能真正长留于此,便大笔一挥,将‘留园’二字改为‘随园’,以表随遇而安之意。

    随园里,那些权贵勋卿、高门子弟以及富贾豪绅之流早早到来,纷纷聚集在园内一处亭廊之下各自叙着闲话、翘首以待。

    在众人焦急的等待中,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在郡守府管家的再三催促下,淡妆浓抹、一袭白裙的美人才款款而来。

    终于如常所愿地见到了仰慕已久的大美人,在场众人无不为之动容,纷纷将之视为天人。一旁的诗会主持者年龄花甲之年的郡守大人,捋着他那花白胡须,心满意足的笑着频频点头。

    此时此地,高朋满座、美人在侧,有诗与酒,又逢谷雨时节。若是传出去,必将成为一时美谈,指不定日后也能在青史上为此添上一笔。最重要的还是若能上传朝阁,于他的仕途也能更进一步。如此一举多得的盛事,教他如何不喜形于色。

    饮酒赋诗、游园赏春,一众人围着海棠大献殷勤,把随同而来的小丫头秀儿和被当作随从的纪羽挤到一边。小丫头在后面朝那群狂蜂浪蝶气愤地在半空中挥舞着小拳头,感觉到旁边纪羽在偷笑,她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恨他不帮自己把围在海棠姐姐身边的那群人赶开就算了,竟然还敢嘲笑自己。

    似乎是觉得有什么不妥,纪羽抬头望向前方,正好海棠也回过头来看他,四目相对、眼神流转,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美人一笑醉了十里春风、倾国倾城。看的众人纷纷为之痴迷,再转头一看,结果对象却是那个小跟班,众人又开始愤愤不平,看向纪羽的眼神便开始有些不善。

    一颦一笑引得众人为之颠倒,果真是红颜祸水,莫名其妙地被众人视为仇视对象,纪羽顿时满头黑线、一脸无奈,她却悄悄地捂着嘴偷笑。

    湖心亭里,有人提议学古人投著赋诗,没有投中的便要罚酒一杯,众人纷纷叫好,海棠闻言,脸上却隐隐泛起一丝忧色。

    “这些人明明就是想借机灌醉海棠姐姐,好占姐姐便宜,我不管,等下你一定要上去帮海棠姐姐。”小丫头秀儿嘟着小嘴,气愤地说道。

    纪羽拍了拍她的肩膀,与她并肩而立,笑说道:“无妨!”

    【君侯】

    夕阳照晚,天边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燕子衔泥飞到屋檐下筑起巢穴,波光粼粼的河面,升起袅袅炊烟。

    在落日的余晖里,纪羽背着早已酒醉的海棠走在回家的青石路上,一向活泼的秀儿小丫头,此刻却像一只打了霜的茄子,低着头、手指摆弄着裙边,默不作声地跟在纪羽的身后。

    海棠趴在纪羽的肩上呓语呢喃,在他耳边呼着酒气。纪羽有些不自然地把头往旁边偏了偏,而海棠却下意识地跟着往边上靠。他感受到了她贴在自己脖子上的脸颊是有多么滚烫,可以想象此刻她的粉颊一定涨的通红。

    原本以为这场诗会只是一次无伤大雅的以文会友,哪怕海棠姑娘被那些人频频灌酒乃至酒醉,事情也在他的掌握范围之内。可谁又能料到,那个人竟然会出现在随园!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熟睡的海棠,心中万分自责,心中泛起一阵苦涩。他深知凡是被那人看上的人,不管是男是女,都逃不过他的手掌心,普天之大,也根本无处可逃。当时若不是他临时起意搬出了吴王殿下,令那人有所忌惮,恐怕今日她们连随园都出不了。

    以前他是受人之托前去行刺与他,这一次,不管有没有人再下命令,他都有了必须要杀他的理由,哪怕他真是一座不可撼动的大山。

    那个人,当世人说起他时,必定谈之色变,畏如虎狼。

    他是手握十万虎狼之师的一方诸侯,是权倾朝野的权臣,是与天子家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外戚,是当朝太后的亲外甥、皇后娘娘的亲弟弟,是连当今天子都十分忌惮的国舅爷——淮阴侯薛如海。

    长安城、大明宫承庆殿

    当今天子伏在御案前,在一绢上好的苏绣上着墨手书。

    殿外,薛皇后摒退候在一旁的宫女和内侍,独自一人拖着长长的凤袍走到御案前,天子抬头见到皇后,挥了挥手把她召到自己身前并肩而立。

    “皇后,你来看看朕的这副字写的如何?”

    皇后走上前仔细地看了又看:“陛下的这副字笔锋端正,走笔时苍劲有力自承一脉,字是好字,可是这字里行间的含义……”说着皇后抬头看着天子,欲言又止。

    “怎么?这事你这么快就知道了!那你说说看,朕该如何抉择?”天子放下手中的狼毫,背过手看着皇后。

    闻言,皇后连忙伏地而跪,开始抽泣起来:“陛下如果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却又来问臣妾做什么。只是臣妾就这一个亲弟弟,太后她老人家平日里就这么个能说上几句家常话的晚辈,陛下若真要如大臣们所言,下旨降罪于他,臣妾又能如何。只是臣妾恳请陛下念在他为陛下征战天下、开疆扩土,劳苦功高的份上不要下旨降罪于他,若是他真有什么行为不当之处,陛下到时派人去训斥他便是,臣妾也会去书规劝于他。”

    “哼,他那哪里是劳苦功高?那是功高震主、是居功自傲,就是朕能赦他,群臣能看在朕与你的份上且忍他,天下百姓却不会再容于他。”见皇后避重就轻为淮阴侯辩解,天子拂袖怒斥道。

    “陛下、若如此,臣妾也有罪,还请陛下将臣妾一同降罪!”说着,皇后长伏于地。

    天子脸色凝重地看着她,思虑良久、而后叹息道:“罢了,朕就再给他一次机会,朕答应你,在朕有生之年不会亲自降旨杀他。”

    “陛下!”皇后抬起头,泪流满面、梨花带雨。

    “够了,朕不亲自降旨杀他,这普天之下又有谁有那个本事?如果哪天他要真死了,那也是天不容于他,朕难道还能再保他一世?你们不要太过了!”说完,天子便带着满脸怒气拂袖而去,独留皇后在承庆殿。

    【牢笼】

    蛟龙潜于深渊,猛虎啸于山林,骏马驰于旷野,雀鸟囚于牢笼。

    有些人高高在上、俯视众生,有些人卑躬屈膝、匍匐于地。她们的命运,如同一叶浮萍,沉浮飘零于世,谁解谁知。

    那天、云淡风轻,西子巷明月楼前车马盈门。

    侯府的管事在几十名甲士的护送下,带着丰厚的聘礼前来求亲。看着那些人不容她们拒绝地往院子里搬着一箱箱极尽奢华、价值连城的礼物。纪羽在阁楼之上独立窗前,脸色无比凝重,额上眉头紧锁;巷外跑来凑热闹的乡邻,见此纷纷叹息;却也有些懵懂无知的少女,投来羡慕的眼光,恨不得哪天侯爷看上自己,一跃枝头也当一回凤凰。普天之下,除了天子,还能有谁权势殊荣比得过这位名震天下的侯爷?

    月上枝头,红烛残褪。

    海棠对镜红装泪流满面,窗前,纪羽独自一人站了一天,相顾无言、等待是一种慢性毒药,倍受煎熬。

    天亮以后,鸡鸣晓起,她从梳妆台上起身,满脸倦容,再回首、窗前已无人。忽然有一种落寞涌上心头,到最后、他没有给她任何承诺,甚至都不曾表示挽留。她不知道,他的离去是逃避,还是……

    他回来时,带着一身露水,湿透的衣衫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他的身上又藏有多少秘密,她都一无所知,而他仍是一言不发。

    看着那驾马车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视线所及的尽头,小院门前,被纪羽强行摁住的小丫头秀儿,再也抑制不住心中压抑许久的情绪,挣脱他的双手、扑到他怀里锤着他的胸口号啕大哭起来。

    金陵、侯府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侯府门前,她回头望了一眼、心如死灰,随后带着一颗渐渐死去的心跨过重重门槛。

    那个人,虽说到如今已见过两次,可上次是她醉酒、全然不知,此刻才清晰地看清他模样。

    坊间流传,他是一个权柄通天、残忍嗜杀的恶魔;同时他又是那些懵懂无知、怀春少女心目中高大威猛、英明神武的侯爷;而此刻离他最近的海棠,眼里见到的淮阴侯薛如海,却是一个两鬓斑白,一脸富态的大胖子,他的一举一动在她看来都显得十分滑稽。她忍住笑意,走到他面前向他行了个万福……

    梧桐苑,是他专门为她建造的一座豪华的牢笼。在这里,她或许可以得到世间她想要的一切,却唯独要从此失去自由做那人掌中可随意玩弄的金丝雀。

    侯府的下人们在园子里来回穿梭,各自忙碌着。此时的侯府宛若一座巨大的机器,正井然有序地运转着,而掌握这座机器的人,似乎是有意怠慢美人。梧桐苑内,海棠对着镜子却不急于梳妆,镜子里照映出那张精致绝美的脸庞,她握紧手中的发簪,咬紧红唇,那是一种无比的决绝。

    西子巷,明月楼

    当淮阴侯薛如海的贴身侍卫薛鲤带着大批侯府铁卫包围这里时,小楼里,早已人去楼空。

    巷外、街头的转角处,纪羽看着那群气势汹汹而来,此刻却因找不到人而气急懊恼的侯府爪牙,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淮阴侯果真心狠手辣,为了不给自己留下任何把柄,终究还是不肯放过任何与她有关的人。

    “将军,没有找到人!”一名侯府卫兵搜寻一番后前来汇报。

    薛鲤站在庭院里环顾四周:“我就不信他们还能飞了不成,你等在此暗中守候,如若发现他们的踪迹,不论死活,之后都要给我带回来,我先回去向侯爷禀报!”

    “是,将军!”卫兵应声道。

    薛鲤用眼角的余光扫视四周,随后挎刀纵马而去。

    【诀别】

    寂静的长街空无一人,平日里来来往往的人群、热闹的街市,仿佛在这短短的几个时辰之内从人间蒸发。

    风吹动着街边的酒旗,空气中有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乘马飞驰而来的薛鲤察觉到有些不对劲,渐渐地勒马放缓速度,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嗖”的一声箭啸,长箭破空朝薛鲤迎面疾射而来,早有预感的他侧身躲过,还未来得及起身,又有两支连珠箭向他射来,只见他向后躺在马背上,锋利的箭镞擦着他的鼻子继续向后飞去。

    顿时,他的后背惊吓出了一身冷汗,有如此精准高超的箭术,想来那名箭手也不是什么普通的刺客,这么明目张胆地在金陵大街上行凶,一出手就要将人置于死地,他实在想不通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然而,未及他多想,又有三支连珠箭疾射而来,只见他在奔驰的马背上上下翻滚、左右腾挪频频闪躲,显得极其狼狈。

    三箭过后,等他终于可以抬起头来看一看对手时,迎面而来的却是数十支短小却更加精悍的弩箭。这一次,他终于感觉到了真正的死亡气息。拔刀,频频格挡,箭镞与刀的碰撞,火星四溅。他挥动刀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刀光迎着箭雨幻化成一道道虚影,直到座下的马插满箭镞轰然倒地,而他却在马匹倒地的一瞬间,侧飞出去、闪躲在临街店铺门外的柱子后面。

    箭雨随之停了下来,只听到脚步飘落、一步一步朝着他藏身的方向走来。他的躲在柱子后面、屏住呼吸,听着自己越来越激烈的心跳声。

    “出来吧!躲躲藏藏的有什么意思?不如痛痛快快地出来迎接死亡的到来。”来者大声的朝他喊道,听着声音,他想起来似乎在哪听到过,只是一时间又记不起来了。

    “阁下想来也不是个无名之辈,薛某不知何时得罪于你,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薛鲤躲在柱子后面应声道。

    “薛将军果真是贵人多忘事,你们身为淮阴侯的走狗和爪牙,做的伤天害理、天怒人怨的事情还少吗?这些就不用我在这里一件一件的与你细数吧!今日无论如何,你都将难逃一死!”说着那个箭手拉弓张弦,一箭洞穿薛鲤藏身的柱子,薛鲤自知已无处可逃,只好硬着头皮走了出来。

    “是你!”看清来人,薛鲤顿时大惊失色,诧异的惊叫出声来。

    “是我,薛将军好久不见。”来者放下手中的雕弓,按剑而立,嘴角却勾起一抹浓浓地笑意。

    “赵玄止,这是吴王的意思?还是……”看到吴王身边的赵玄止出现在这里,薛鲤大概就已经猜到了吴王那些人已经正式与侯爷决裂了,只不过在他心里仍存有一丝侥幸,若这只是赵玄止与自己的个人恩怨,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不用猜了,今天你们都得死!”赵玄止眼神微眯,满脸杀气。

    “侯爷!”一想到他们设下此局,不可能仅仅只是来刺杀自己,最主要的恐怕还是对付侯爷。

    念此,薛鲤心急如焚,顾不得自身难保,拼死绕开赵玄止,迎着箭雨跃上屋顶把一名弩手一刀斩落,而他身上却早已插满了锋利的弩箭。

    “大人,怎么办?”眼看薛鲤就要逃脱了,一名参与围杀的手下随即上前请示道。

    赵玄止看着平时趾高气昂的薛鲤如今狼狈逃窜的模样,也不答话,径自拿起宝雕弓,弯弓如满月,对准薛鲤的后背直射过去,破空而来的长箭,将屋顶的薛鲤一箭洞穿,薛鲤应声倒在街道的另一边。

    准确命中目标的赵玄止放下雕弓,朝前挥了挥手,几十名黑衣刺客立马腾跃而起,朝薛鲤落地的方向追去。

    街道的另一边,早已不见了薛鲤的踪影,地上只留下一滩鲜红的血迹。

    淮阴侯府,酒意正浓的淮阴侯薛如海辞过一众宾客起身离桌朝梧桐苑走去。身后酒桌上的那些将门子弟却脸色骤变,看着他背影的眼神里,全是不甘与愤恨,若不是碍于淮阴侯的权势,这些人恐怕早已掀桌离去。

    梧桐苑,府里的丫鬟早已知会过,侯爷正朝这边赶来,坐在床边、头盖红帕的海棠却是坐立不安,心中充满了焦虑和忐忑,握紧珠钗的手心全是冷汗。

    “美人,我来了!”房门打开的一刹那,她的心仿佛要跳出来一般,随即她握紧拳头将指甲刺破手心,令自己冷静下来。

    薛如海一身红袍,带着满身酒气踉踉跄跄地走到桌前,端起桌上的酒,复饮一杯。

    他走到她的跟前,抬手掀起盖头,那是一张何等凄美的容颜,可惜,从此以后就只属于他一个人了,世人再难相见。

    “哈哈哈哈!”他狂傲大笑着欺身上前,不料,心口却隐隐传来一阵刺痛,他蓦然抬头,却见她惊恐万分的看着自己,手中沾满汗水的珠钗却刺在他心口的位置。他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将她抽倒在床上,她的嘴角缓缓的渗出一丝鲜血。

    “贱人!你敢谋杀亲夫?”薛如海后退两步,怒不可遏地看着斜躺在床上的海棠斥骂道,海棠却全无惧色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无比的决绝还有一丝不解。

    “想杀老夫?你还嫩的很,不管是谁让你来行刺我,今天你都休想逃出老夫的手掌心!”说着,薛如海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海棠惊恐地向后挪动着、蜷缩在床角,如此凄婉,看在他眼里却更加楚楚动人。

    “嗯?”薛如海忽然停下脚步,未等他抬头,一人从屋顶破空直下,散发着寒芒的剑刃从他的后背贯穿直下,剑刃划破他的衣裳却迸发出一阵四溅的火花。

    “金丝软甲!”致命一击没有杀死对手,那名刺客皱着眉头,冷冷地道出了其中的玄机。

    薛如海转过身警惕地盯着眼前的这名刺客,看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他:“是你!”他怒目圆睁,随后又看向蜷缩在床角的海棠,怒极反笑道:“好啊,好一对奸夫淫妇,贱人,今天我就当着你把面把这小白脸给宰了,我要拿他的肉当下酒菜!”

    海棠抬起头、眼眸带泪,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深情地看向一旁持剑而立的纪羽,眼神里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纪羽凝望了她一眼,蓦然地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安心。

    一旁反被无视的淮阴侯薛如海见两人当着他的面在眉目传情,顿时暴起三尸,一把掀翻桌子,朝纪羽一拳砸了过去......

    当薛鲤拖着濒临死亡的身躯赶回侯府时,只见府中火光冲天,哀嚎之声不绝于耳,府中的下人以及一众宾客纷纷夺路而逃。

    看着昔日巍巍森严的侯府变成如今这副人间炼狱的景象,薛鲤一时气血攻心猛吐一口鲜血后轰然倒地。

    “侯爷……”临死之前,他怒目圆睁直视前方,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眼前的最后一丝希望,火光在他眼里渐渐远去,直至消散。

    【未央】

    哗啦一声,房门轰然倒地。纪羽抱着一身红装的海棠跨出门槛,冲天的火光染红了漆黑的夜色,石阶下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化身为恶魔的黑衣刺客仍旧挥动着淌血的利刃,追杀那些尚未来得及逃出府去的活口。

    这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戮,然而相比于那些死于淮阴侯及其爪牙手中的无辜百姓,这样的场面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饶是再冷酷无情的内心也不禁为之触动,他微微皱眉、低头看向怀里的美人。目光交汇处,却见她已然深情地凝望着他,在她眼里、他仿佛看到了柔情万种。

    他抱着她柔软的身躯跨过遍地尸骸,身后的一切都仿佛与他无关,凌乱的房间里,早已死去的淮阴侯薛如海握着一把血迹未干的利剑躺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死不瞑目的他面朝屋顶、目光涣散。

    今夜、夜色漫长,对于金陵城中的百姓来说,注定是一个难眠的夜晚。或许明日一早,得知真相后,他们会涌上街头、奔走相告;学堂里、莘莘学子们亦会弹冠相庆,疾笔挥毫狂抒胸意。

    今夜,侯府冲天的火光注定了这位曾经有机会称霸一方的枭雄,终究只会得到一个悲惨的落幕。

    明月小楼,早已换了一身洁白衣裙的海棠依偎在纪羽的肩膀上。不知何故,今夜的月色格外明亮,两人安静地坐于亭前,抬头凝望着璀璨的夜空,看流星划过天际。

    “海棠,我...”犹豫了许久,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的嘴边,躺倒在他怀里,听着他渐渐加快的心跳声、一颦一笑都在刻意地撩拨着他的心弦。因为她知道,今夜过后、他将要离开,这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或许一年、或许一辈子都将无缘再见,她要他忘不了自己,所以才用尽心思要把自己最美的模样深深的刻在他的心里。

    侍女秀儿抱来一架古琴放到一旁后便悄悄退去,她挣脱他的怀抱翩然起身。明月倚小楼,海棠树下、琴音绕耳;衣袂纷飞间、翩翩起舞......

    小院的柴门咿呀轻响,他像一阵风悄然而去,小楼里,沉沉入睡的人不愿醒来。

    金陵城外的官道上,一辆马车和十余骑趁着夜色悄悄启程。越过山丘,山下的城池一览无余,其中有一骑在行路间频频回首,似有不舍。

    “怎么,舍不得了?”赵玄止纵马上前与他并骑驻足,面露深意地调笑道。

    被戳中心事的纪羽脸色泛红,恼羞成怒地调转马头一骑绝尘而去。

    嘉佑十五年,先皇驾崩,吴王登基称帝。同年囚薛太后于未央宫,新帝下旨彻查已故淮阴侯薛如海意图谋反一案,直此天下间开始大肆搜捕薛氏同党。

    天启元年秋,北方狼族首领携二十万狼骑南侵,声势浩大令北境十余州守将望风而降,狼骑所经处如入无人之境。

    八百里加急边报传入长安后,新帝震怒,起兵三十万,兵分五路意图合围狼族铁骑。

    【雁书】

    朝廷北伐大军的五路合围计划,终因其中两路因故受阻未能及时赶到而付之东流。

    狼族大军察觉到北伐军的意图后及时跳出包围圈,随后兵锋西转直指受阻于途的朝廷西路大军。猝不及防的西路军险被二十万狼骑全部围歼,拼死突出重围的西路军残部仓皇南撤占据险关以守。

    此一战,西路军主将及八名校尉战死,八万将士十不存三,可谓损失惨重。经此一役,先是错失良机、而后残遭重创的北伐军与二十万狼族铁骑进入相持阶段。

    阴山山脉,一支数千人的南朝先锋部队正迎着呼啸的寒风和漫天飞舞的皑皑白雪在乱石翻滚、灌木丛生的羊肠小道上艰难前行。

    本应待在葱岭大营的北路军主将纪羽,此刻却出现在了这支冒死翻越阴山小道的奇兵队伍里。

    这支从北路军数万将士中挑选出来的数千人的队伍,作为整个北伐大军最为锋利的尖刀部队,此刻正悄悄地绕到二十万狼族铁骑身后,取其要害、直捣龙庭。

    纪羽一身白袍银甲扬鞭驻马于道旁,看着从跟前缓缓走过的士兵们,抬头遥望着前方,在他英俊的脸庞上写满了焦急的情绪。

    战至此时此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时不我待、战机转瞬即逝,如果不能在狼族察觉到有这样一支奇兵直插他心脏之前翻越阴山,那么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无比残酷的失败。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随着这些人的死亡可能会导致整个战局的全线崩溃,届时狼族入主中原将会成为定局,而他们也将背负千古骂名。他们是这场大战胜负的关键。

    纪羽翻身下马,取出挂在马背上的军事地图。

    “传令兵,马上把各队里的主将都给我叫过来!”

    “诺!”传令兵领命而去,不多时一众将领纷纷赶来。

    纪羽蹲下身摊开手中的地图,只见他指着地图上标着连绵山脉的地点说道:“我们现在在此处,如果照现在这个速度行进,翻越阴山至少还需要三日,而最近的狼族部落抵达阴山山口却只要两日,我们现在必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不能赶在他们之前翻越阴山山口,我们之前所作的努力都会白费。”

    “大将军,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请您下命令吧!”闻言,一名校尉沉声说道。

    “好,那本将现在就命令你们,让你们的部下每人带好三天的口粮,同时丢掉一切不必要的淄重,所有人加快脚步轻装前行,务必在两天之内翻越阴山山口。”

    “这……”命令刚刚宣布,各位将军纷纷面面相觑,犹豫不定。

    “怎么,有问题?”纪羽起身收起地图。

    “大将军,丢弃多余的淄重没什么问题,可是只带三天的口粮,这恐怕有些不妥,就算我们能平安翻过阴山,可是三天之后又该如何?”

    “哈哈哈哈,亏你们还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如此优柔寡断如何能成大事,为将者当需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勇气,等我们翻过阴山山口,漠北辽阔的草原都将会成为我们的猎场!”

    “以战养战?”闻言,众位将军的眼里忽而焕发着奕奕光彩。纪羽笑而不语地点了点头。

    “末将领命!”

    天启二年春,江南早已草长莺飞,漠北仍是连天飞雪。

    阴山山口,南朝北路军大将军纪羽率领的数千精骑遭遇一个狼族部落,纪羽率领全军在漫天风雪中发起突击,这一场遭遇战以全歼该狼族部落,斩首千余级而大获全胜。至此,纪羽军一路乘着风雪向北而去,出鞘的利刃直插龙庭。

    后知后觉的狼族首领闻讯后气的口吐鲜血,大呼“竖子欺我!”

    天启二年初夏,狼族趁着黄河汛期开始收缩北撤、回援龙庭,五路北伐军望风而动、开始全面反攻。

    炎炎夏日,空气中弥漫着炙热的气息。荷塘深处,海棠着一袭青衫轻摇桂桨驾一叶扁舟乘兴而归,船尾处、侍女秀儿手捧莲花嬉戏着池中的锦鲤。

    那天他悄然离去后,便再无关于他的消息。

    她伏在青案上凝望着窗外葱郁的芭蕉,眼神里满是幽怨。自他去后、她便开始深居小楼,就连那些达官显贵邀约她去参加诗会时,她也都一一拒绝。

    时常未能出门一趟,她的面容也变得越发憔悴,一头散乱的青丝胡乱的披在她慵懒的身躯上,香汗湿透了她那一袭薄衫,此刻显得尤为动人。

    书案上的一纸信笺墨色未染,她的心中有千丝万缕,提笔却毫无头绪,如此反复、最后却一字未题。

    秋风扫落叶,雁断叫西风。

    辽阔的草原上、寂静无声,天空中偶尔会传来几声雄鹰的悲鸣。

    瑟瑟秋风中,那面残破的旌旗猎猎作响,几千名身披黑甲的南朝将士都紧紧跟随着行进在队伍最前面的那几骑。此时无声胜有声,这一支翻过阴山从南杀向北,再从北向南的队伍,似乎没有表现出半点作为胜利者的喜悦。

    漫漫归途,无论他们在这之前取得过怎样的胜利和辉煌,最终也仍然会和北撤的十几万狼族骑兵相遇。在这之前,不是他们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而是他们早已放弃了选择的机会,关乎江山社稷,个人生死又如何,若能以这数千残骑,换得狼族十万大军的覆灭,又有何不可。

    天边的大雁成群结队的飞往南方,他的思绪也跟随着大雁飞向千里之外的江南。算算日子也差不多有三年了,不知远在江南令他魂牵梦绕的那名女子现在可好,他摸出怀里那支一直随身携带的精致玉笛,轻轻地放到嘴边吹奏出一曲饱含相思之意的《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金陵。

    婉转悠扬的曲调回荡在辽阔的草原,更俱一番别样的滋味。

    【香残】

    院外的巷道上,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她,来不及多想,便匆匆忙忙地提起裙边赤着脚丫跑出门去,片刻后又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

    这三年来,她记不清写了有多少封信寄往长安,每一次当她兴冲冲地跑去驿站,然后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而回。她写给他的信如同石沉大海,不会泛起丝毫的波澜。然而每一次她都不死心,她坚信终有一天他会作出回应的,哪怕是要她死心、她也要他亲口对她说。

    来回的次数多了,驿站的老驿卒有时也看不过去了,便规劝她还是尽早放弃吧,指不定对方在长安城里拥着如花美眷、享着大好前程,早已将她遗忘了也说不定。每次她总会笑着摇头说:“他不会的,他不会忘了我的”。

    那一天,她在洗边浣衣归来的途中,一群不速之客把她堵在了巷子里。

    “海棠姑娘,在下刘雍之,可否……”

    “让开!”海棠面露愠色,低声对着挡在身前的人呵斥道。

    自报名为刘雍之的年轻人对此也不恼怒,对此一笑置之:“唐突佳人实非我愿,在下只是想跟姑娘结交个朋友,望姑娘不要有什么误会!”

    “误会?我跟公子好像不曾见过吧!”

    “前些日子刘某曾在玄武湖畔见过姑娘一面,或许姑娘不曾注意过刘某,可刘某对姑娘却可谓是一见倾心,今日有缘再次得见姑娘,刘某已然不能自拔,今日这番心意实属情非得已,还望姑娘勿怪。”

    “情非得已?”闻言,海棠怒极反笑。“你算什么东西!”

    “放肆!我家公子的父亲乃是新任郡守大人,你怎敢无礼!”一旁,刘雍之的随从厉声喝斥道。

    “无妨,只要姑娘愿意,在下却之不恭。”

    她转过头去不愿与他对视,心里却在打着小算盘,于是她趁着刘雍之不注意时狠狠地在他脚尖踩了一脚,而后撞他的身体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他的随从正要追上去,却被他拦了下来。

    “公子,为什么不追上去?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随从疑惑不解地问道。

    “好一匹胭脂烈马,我喜欢。”刘雍之舔了舔干渴的嘴唇,眼神变得无比炽热。

    为了讨好海棠姑娘,刘雍之可谓是用尽了心思,奈何她却是个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主,以至最后他渐渐地失去了耐心,充满内心的欲望令他逐渐暴露出原来的本色,以至于令他遗忘了他爹对他说过,对待海棠姑娘只能以礼相待、切不可用强的告诫。

    郡守府后院,当海棠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愤怒和恐惧交织在心头,她起身打开房门的那一刻却愣住了,之后开始慢慢后退。

    “是你!”海棠的脸上写满怒色,为此惊呼出声来。

    “是我,海棠姑娘你这是准备去哪?”撕掉伪装后的刘雍之变得肆无忌惮,脸上洋溢着阴险的笑容。

    “你要干什么!我警告你、你最好放了我,不然……”

    “不然怎么样?小美人,你真是太迷人了,你看我都开始有些为你癫狂了,可惜、你多次拒绝我,我很懊恼啊,现在的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刘雍之步步紧逼,海棠已经退无可退,绝望之中,她一把抓起床边的一把剪刀,开始对着刘雍之、随后又抵在自己脖子上。

    “滚开,不然我就死在你面前!”海棠看着刘雍之厉声喝斥道。

    刘雍之为之一愣,停下了脚步,随后却嘲笑道:“我不相信……”

    下一刻他彻底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她竟是如此的刚烈,只见海棠把剪刀锋利的那头刺进了皮肤,在她那粉嫩和脖子上渗出鲜红的血滴,突如其来的这一幕令他感到万分震惊,他也开始慢慢冷静下来。

    海棠抓住机会,从他的身边跑了出去,他回过神来朝外面大声喊道:“快拦住她,别让她跑了!”

    当刘郡守急匆匆地赶回府中时,海棠姑娘已经奄奄一息了。先前海棠跑出房间后慌不择路,在回廊处,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的情况下,她一不留神竟失足坠落湖中……

    回廊里,刘雍之垂头丧气、无比懊恼地倚靠在柱子上,转身望见他爹火急火燎地朝他走来后,待他刚要上前问候时,刘郡守早已一个箭步走上前来,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

    “混账东西,我跟你说过的话都当耳旁风了是不是,瞧瞧你干的好事!”刘郡守指着他的鼻子,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斥骂道。

    刘夫人见儿子被打,连忙心疼地把儿子拉到一旁,捂着儿子的脸颊小声嘀咕了一句:“不就是个女子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闻言,刘郡守顿时怒上心头:“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若是寻常人家也就罢了,可他万万不该去碰那位姑娘,真要是出了什么事,咱家可担待不起啊!”

    言至于此,刘雍之的心底才开始感到一丝恐慌。

    “那位姑娘怎么样了?”刘郡守对着身边的下人询问道。

    “回老爷,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她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刘郡守点了点头,吩咐道:“把海棠姑娘送回去吧,找个好一点的大夫给她治疗,还有不能让别人知道她是在我府上出的事,如果有谁敢泄露出去,我决不轻饶于他!”

    “是,老爷”身边的下人应声而去。

    刘郡守背着手转过身来,看着檐外低沉的天空忧心忡忡地沉吟道:“但愿她吉人自有天相。”

    【荒冢】

    天启三年春,南朝的北伐大军在北路军统帅纪羽率领的数千精锐南归铁骑的牵制下,成功合围了狼族剩余的十万大军,最终在离云中郡三百里的长城以北的草原上,双方展开了最后的决战。

    这一场旷世持久的战役,三十万北伐军最终以仅剩不到十万人的惨痛代价,全歼了狼族二十万铁骑,并捣毁了狼族王庭逐其残部于漠北八百里处的荒原上,狼族首领在战败后不甘被俘,已自刎于阵前。

    至此,南朝北境边患解除、同时这一战也为南朝赢得了数十年的安宁。玄甲军的威名也将响彻整个草原大漠,令敌人不敢南下再犯。

    长安城外十里长亭,天子亲率文武百官出城十里迎接得胜回来的将士。凯旋之音传遍四野,纪羽率领的数十骑玄甲军残部行进在队伍的最前方,最是春风得意。

    长安城里,纪羽回到旧时的将军府,府里还是一如从前的模样。谈起这段时间的过往,府里的老管家才记起来,这几年不断有人从江南给将军寄来书信,奈何将军这些年出征在外,老管家也不敢私拆将军的信件,便只好替将军一一封存起来。

    书房里,一封封信笺散落在房间的各个角落,纪羽靠坐在门边的地板上,拆看着这数百封文字秀美的信笺。

    《与君书》:见字如面……

    不等他看完这些书信,他的脑海里就已经全是那个身处江南苦苦等候君归来的女子的身影。

    莫道情深处,相思最难熬。

    他丢下手中的信笺,拿上挂在墙上随身多年的佩剑,在后院牵过那匹一起驰骋过大漠荒原的战马,匆匆跑出府去。

    身后不知何故的老管家,赶忙跑出来在后面提醒道:“将军,不要误了宫里的庆功大典!”

    此去江南三千里,惟愿春未老,尽相宜。

    山重水遥,纵使日月兼程、披星戴月,也不可能朝发夕至。期间,朝廷沿途连发了十二道诏书命纪羽即刻回宫受封,他却总是在诏书抵达之前赶往下一个州县,沿途十三州,他便骑坏了十三匹马。终于被他赶在春末之时抵达金陵。

    故地重游,难免感触良多。当他再次敲开那座小院的柴门时,亭前海棠依旧,而小楼里却早已人去楼空。

    大街上,纪羽牵着马失魂落魄地行走着,到处都寻不见她时,他的心也仿佛空掉了一半。他从千里之外风尘仆仆赶来,只为想尽快见她一面,然而她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这座城池似乎从来都没有流传过有关她的只言片语。

    西子巷口,他在一家面馆前停留,踌躇了许久,还是进店唤小二上了一碗阳春面,临到结账时,才发觉出门时太急,竟连银子也忘了带,最后他留下一块之前皇帝赏赐的价值连城的玉佩抵了面钱,出了面馆后,却被一个落魄书生悄悄地扯到一旁。

    “公子可是名叫纪羽?”书生上下打量他许久之后,低声问道。

    “你是何人,为何会知道我的名字?”纪羽也同样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心里满是疑惑。

    “是秀儿姑娘让我来找你的!”

    “秀儿!她在哪,你快告诉我她们现在在哪?”闻言,纪羽一把扯住书生的衣襟,大声质问道。

    书生挣脱纪羽的手,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衫后跪倒在地,俯首便拜:“请纪公子救救秀儿姑娘。”

    金陵城外十里浦,河岸边、芦苇丛生,芦苇丛深处有一座不起眼的小土堆,土堆上面荒草丛生、以及几块垒起来的石块。

    若不是有人告知,谁又能想的到、这竟是一座坟墓呢?

    纪羽默默地拔去坟堆上面的荒草,秀儿姑娘在一旁哭诉着她和小姐这些年的所有遭遇,一旁的穷书生显然也是头一次听说这些发生在秀儿姑娘身上的事情,听到其悲惨之处竟恨的咬牙切齿,纪羽听在耳中,同时也把那些出现在这故事里的所有人一一记在心里。

    祭拜完故人,纪羽便让穷书生先带着秀儿离开了。

    黄昏中,河畔升起袅袅炊烟,除完草后新垒土的坟堆上,竖起了一块木头雕刻而成的墓碑,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一一吾妻海棠之墓,然而字里行间的颜色却是以血染就。

    最后纪羽提来十几坛陈年酿造的女儿红,醉倒在坟堆旁。

    【恩仇】

    当金陵百花楼里传出阵阵哀嚎之声时,复仇的利刃才刚开始拉开序幕。

    倒在他剑下的亡魂都曾背负着罪恶,他的剑也不曾染过任何一个无辜者的鲜血。

    几个月前,海棠姑娘在郡守府落水被救起后便身染风寒,加上之前她本就因相思成疾,这一病却越发严重了,最后终究没能熬过上个冬天。

    可事后,郡守府的人为了怕消息流露出去,竟转身加害于海棠姑娘的侍女秀儿姑娘,可怜秀儿姑娘在被刘雍之玷污以后,
    还被其卖到青楼,遭受非人的虐待。这些日子要不是有个痴心的穷书生一直相伴照拂,恐怕她也熬不过今日。

    金陵城九家达官显贵,与此事沾上半点关系的,最后都难逃一死。

    当纪羽提着刘雍之的头颅来到郡守府时,刘夫人在见到自己儿子的尸首后顿时就吓得晕死了过去,唯有早已肝胆俱裂的刘郡守在忙着磕头求饶。

    “纪将军,下官知错了,求您看在犬子已死的份上就饶了我这府上的一家老小吧!”

    纪羽把刘雍之的头颅扔到他的跟前,冷声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天启三年初夏,北伐最大的功臣,骠骑大将军千里下江南后,未能等到回朝受封万户侯便被御史台联名参奏,罪名是,未经审讯擅自处置有罪之人及滥杀无辜,所造成之影响极其恶劣,如不加以处置,不足以平民愤。

    最后朝廷给出的判决是,削去所有功勋和官职,流放西南三千里,命其永世不得再回长安。

    在纪羽即将赴西南受刑之前,大牢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个在他看来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

    如今已是十万禁军统领的赵玄止摘下斗篷,隔着监牢望着早已一副颓废模样的纪羽痛心疾首地说道:“何必如此!”

    纪羽面向墙壁、无动于衷,曾经的南朝双壁如今以这种方式相见,多少有些造化弄人之意。

    那一晚,没有人知道赵玄止来到大牢后,代替天子向身在牢中的纪羽转述了什么话?是非对错任评说。

    天启三年秋,押送纪羽的船只在临近白帝城水域时突遇雷雨大风,行船倾覆,船上之人无一幸免,皆葬身激流之中……

    三十年后,金陵西子巷明月楼前,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再次敲开了这座院子的柴门。

    明月小楼,曾记海棠依旧。

    海棠树下,老人躺在躺椅之上,望着满树繁花,含笑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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