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走在西安古城墙上,看着黑色旌旗迎风招展,夕阳下护城河水波光粼粼的时候。总想起黄桑,她吊着京腔的嗓子唱着屠洪刚的歌,在校门外长街上,背对着我挥手走远的样子。像极了那些武侠片里一身傲骨,潇洒不羁的侠客,孤身负剑走在大漠里,然后黄沙一吹,所行之处脚步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1.
黄桑是我初中同学,虽长得是黑了点,但是五官很精致,唯独眉毛有点像从抓鬼的钟馗那里借来的,给人不怒自威的感觉。黄桑身材婀娜匀称且高大,有善良的人形容其为黑珍珠,黑美人。就是那个人,是我在她面前,不敢说及的结痂。是黄桑原本注定潇洒的一生里,拦路的马。
但是,黄桑是我见过的,最让人有安全感的女生。
现在黄桑的年纪也不大,二十一岁,爱穿风衣,季节不同,风格不同。
我询问其原因,其答:女侠我就如此,爱潇洒。
我是初二下学期才转到黄桑她们班上,因为来得迟,人又娇小,老被一个男孩子刘一扬欺负。
那个年龄段的孩子不知为何,对新同学都过度关注,乏味的课程,冷冰冰的老师,也许新同学是唯一的新颖罢。
刘一扬把我的碳素墨水故意撞掉的时候,我没有哭,我是这样觉得的。
可我的嘴角在不规律的剧烈抽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据黄桑后来在台球桌边说,柳双双,你当时的样子太搞笑了!
没事,我原谅黄桑没文化,我那叫搞笑吗,我很委屈和倔强好吗?
我一台球杆子打在黄桑头上,下手重了些,打得黄桑捂着头,像一只抱着头的仓鼠。我长这么大,也只跟黄桑打闹过,毕竟是朋友,所以出手不知轻重。
她说,本女侠没文化又怎样,大不了当做上帝给我关了一扇门咯。黄桑自嘲完自己,弯腰下去打二号球进中洞,清脆的一声砰,二号球落入中洞。
我弯腰下去用球杆找路线,黄桑说,哎,柳双双,你知道吗?最惨的是上帝好像给我关上一扇门的时候,还夹了一下我的脑门儿。
我抬起头问,咋啦,你的脑袋刚硬得把上帝关上的门撬开啦!
她说,不是,是我好像更傻了!
女侠,此话怎讲呀?
她说,你记得虽上次咱们去食堂门口布展,遇到的那个滑板帅哥吗?
记得呀,眼睛张得像一深潭似的,清秀干净,有一副好皮囊。咋啦,女侠,看上啦,打算羁押回来压寨!
黄桑看着台球桌子中间不说话,果然如她所言,是傻了。她这是在琢磨什么呢?反正我估计也没啥好事,上次我跟她说话,她置若罔闻的时候,就是她动手把刘一扬掕在讲台上给我道歉的时候。下台的时候,她狠狠摔了一跤。
对了,初中那会儿我不是被刘一扬欺负吗,黄桑坐我侧边,第一次刘一扬欺负我,黄桑啪一声站起来眼睛瞪着刘一扬,再加上她眉毛里的威严,把刘一扬好一个惊吓,直接摔在讲台上。
第二次,刘一扬把我作业本故意摔在地上,黄桑就直接把刘一扬掕到讲台上,架着人家发誓,不再欺负我。
我们数学老师是个师范学院才毕业的女孩子,在门外呆了好一会儿看热闹,上课却忍不住说,黄桑呀,你这一小姑娘,这架势,跟侠客棒打土匪似的,但女孩子还是要柔弱一点好。
所以,黄桑在我,在别人眼里,都是一暴脾气,心肠很好,自称女侠的姑娘。虽然她的眉毛看着的确是有些有碍观瞻,不似平常温婉南方姑娘。
2.
黄桑和我高中的时候,彼此没有联系。只听同班同学说她,高中时候,她成绩下滑得厉害,考上大学,恐怕机会渺茫。
又后来,说她脚在训练的时候崴了,听说打算走体育特长生这条路,在修养的时候还去上课。
大学的时候,我们却阴差阳错考到一起。只是彼此不同系,她体育系,我文学系。
吉他协会的迎新晚会上,听见巨大的咚的一声,有人被讲台绊倒摔在台上。
我一看,这不是黄桑吗?印像里的短发三方齐变成了清汤挂面的长发,遮住了自己一半的脸。蓝白校服变成了棕色的皮衣和牛仔裤,还是一样的高,就是更黑了,还是不怒自威的眉毛,但已经有点蜡笔小新的憨萌。
黄桑这人吧,大大咧咧的,走到哪里都是呯呯嘭嘭的声音。唯独那天我们在食堂外牵线布展宣传活动的时候,我在这头喊她你把线再收紧一点,没人应我。
这一看,不得了,黄桑是被人收了魂吧。眼睛直勾勾的望着一练习滑板的同学,不知其神魂何在。
我在这头,并没有叫她,看着她望着滑板帅哥发呆。
黄桑说,柳双双,本女侠虽然出生得晚,却是看金庸古龙长大的,年少的时候,以为长大了就可以仗剑羁旅天涯。哪怕是女娇娥,也可以头束冠巾,扬鞭策马。不过,九州风光如何好,好像及不上他惊鸿一瞥。
我说,说得你好像见过九州风光一样,敢问女侠怎么处理,是掳是绑?
她说,沈哲的睫毛好长!
我问,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尾随人家去上课了吧,你怎么藏的住你这身板儿呀?
她说,没藏。
啊,那你怎么办?
所以呀,那老音乐家揪着自己的雪白长胡须问我,沈哲旁边的那位长得黑黑的同学,你来说说,莫扎特和贝多芬各自音乐特色的时候。本女侠说,老师,我是刘翔的粉。
全班哄堂大笑。
雪白胡须的老音乐家关了音乐,叹了叹气,同学,追人之前,先丰满你自己的学识,推荐你多看看中西方的音乐史。
看来老师略懂,略懂。其中门道,也是见得多了,一般音乐学院的学生哪里这样跟自己系老师如此答话。
老音乐家一看黄桑体格和皮肤,就知道,体育系的姑娘这是看上音乐系的谁了。
黄桑说,话虽然不错,但那老师眼里全是不屑,还叫我多看书。
黄桑有点太过敏感和自卑了,老师很明显是给她指明了方向,她却理解成了消遣她。
潇洒的黄桑,慢慢的变得小心翼翼,开始胭脂罗裙。她的眉毛每天修理,中午在食堂问我,双儿,你看我这眉毛,是不是画得太粗了?
我吸溜着面条,头一次听她说“我”,这个词,而不是,本女侠!
你这眉毛,修得跟小龙虾的胡须一样,够细了,够细了。
那,双儿,你看,是不是不够弯?
我皱着眉头,看着一脸无辜天真模样的黄桑,伸手摸她的脸。
她给我一顿打,小心,你吃着饭呢,手上有油。
黄桑变了,彻底变了,变得谨小慎微,变得有点不可理喻了。她知道自己下手重了,在我面前低着头,又太重,砰一声磕在油腻的食堂饭桌上。
我听见对面的人惊叫,啊,痛死本女侠了。
3.
沈哲应该不算是黄桑的良人吧,我一直这样觉得,到故事的最后,他都不是她的良人,他是她的慌张和仰望。
沈哲当时在课堂上,大概也是知道,旁边这姑娘是为自己而来,于是下课后走到林荫处,转身停住叫住黄桑。
沈哲看着低着头的黄桑说,同学,虽然有时候一个人一无反顾是一桩深情,但也许对于别人而言是一桩负担和打搅。我不管你什么系,什么名字,请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音乐系的课堂上胡作非为。
黄桑站在林荫里,原本满心的欢喜,到最后一直语塞,连跟沈哲的一句对白都没有,何况心迹表白。
黄桑好多话干咽在喉头,生生生出苦涩的味道。沈哲的这语气,也太重了点,拒绝得也太果断。
林荫周围很安静,树木沉默的黄着叶子,树干缄默的刻画自己的年轮。黄桑可以听到远处的喧嚣,也能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我以为黄桑会哭,黄桑忍住了,像我当年的委屈和倔强,她只是,自己走了几步,摔了一跤。
我问黄桑,痛吗?
黄桑说,啊,你在说什么?你指的哪里?
我说,我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黄桑说,本女侠没事。
半夜,对面黄桑寝室传来一声哭泣,有些姑娘大叫晦气,有些姑娘蒙着头继续睡,有些姑娘,跟着一声叹息。
哭泣,不能让黄桑彻底宣泄。
黄桑拉着我坐在学校夜市,举着一瓶白酒,十一月的寒冬,她在干燥的急风里,缓慢的满脸潮湿。
黄桑说,双儿,谢谢你,陪我。其实,我也不想现在这样。
我沉默不语,我不知道黄桑沉湎如此,是想彻底斩断情丝,还是想让沈哲引起注意。毕竟,那时我们年轻,想要的不懂怎么放手。
眼前美好的东西,我们努力往前挤过去,近一点,再近一点就好了。那时的我们,永远不知道,后退,不知道放手。
黄桑像手无盾牌的勇士,像无剑又前行的侠客,像打定主意,一定要去摘荆棘丛里的一朵玫瑰。
可是,再孤寂的森林,偶尔会串出一只财狼,或者狐狸,或者大象。
庄山是在我扶起黄桑,但黄桑整个人身上一身酒腥还软绵绵的时候,我压根扶不住了,突然有双手伸过来。半跪着膝盖,接住了从我身上滑下去的黄桑。
庄山,他是黄桑迷途森林里的一只大象。肥厚的手掌和耳垂,脸上堆满笑意和平和。
庄山见过我几次,但每次,他的余光都是瞥着黄桑的动静。
黄桑曾经跟我说,吉他协会里,跟你说话的那个庄山,长得好像一只大象。
我说,你帮我扶她回去好吗,她醒了需要我告诉她是你扶她回去的吗?
庄山诧异的看着我,没有反驳。
因为是大学,附近的街灯十分明亮。庄山看着自己拖着黄桑出现在地面的影子,安然的微笑。
黄桑醉了以后,不吵不闹,只是沉睡过去一般,安静得让人怜惜。
从夜市到寝室,也不长,平常十五分钟左右就可到,我们用了一个小时。黄桑不胖,但因为个子高,的确有点重,压得庄山气喘吁吁。
到了楼下,黄桑寝室的室长已经下来接她。
庄山满脸汗珠,敞开灰色羽绒服说,双双,我想了一下,你不要告诉黄桑,是我送她回来。
周庄他这一路沉默不语,原来一直在纠结告不告诉黄桑。
告诉她,显得自己目的性太强,不告诉她,也许更好吧,何必再给她添加苦涩的烦恼呢。
我笑笑,看着周庄的影子,慢慢在街灯下拉长。
4.
不是我送你回来的,是庄生,你记得吗?那个吉他协会的高个胖子,你说人家像大象的那个。
黄桑第二天来找我吃饭,她并没有问及昨夜之事,我却和盘托出。
黄桑说,本女侠就说嘛,当时在你背上感觉你没那么多肉呀。双儿,你感谢人家没有,用不用我去请人家吃饭。
我说,吃饭可以,但有个事,我得告诉你。
黄桑说,是不是本女侠醉酒以后,把人家吃饭的地方砸了吧,老板让赔多少银子呀?
我说,庄山他是喜欢你的,我之所以告诉你,是不想看你一天一天买醉,让你知道,有个人是无比关心你,也许你不会如此颓唐下去。
黄桑没有说话,我只看到她的平静和黯然。
黄桑又去作了,跑到音乐系的琴房问沈哲,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呀,是因为我黑吗,因为我长得像钟馗吗?
沈哲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飞速流动,弹的是帮同学伴奏的【红豆词】。自顾自改变伴奏类型,右脚切换踏板。
一曲完了,才对背后的黄桑说,除了感情以外,我更注重自己的学业和前程。不是你丑,何况同学你也不丑,在我眼里,你是一只美丽的黑珍珠。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就比如有一片森林,爱情往左,前程往右。你我就像两头目的地不同的大象,这个阶段,你往爱情走,而我选择前程。同学,爱情那条路上,走的大象很多,你一定会遇到另外一头跟你一样的大象。
哇瑟,哲人呀,我要给沈哲鼓掌。
黄桑说她懂了,是自己出现的时机不对。沈哲是男生,对前程规划是应当的。沈哲也值得她爱慕了这些时日,到头看来,的确是自己一路胡搅蛮缠,无理取闹。
情感败给理智,通透的未必过得快乐,我们的成长,哪一步不是痛与泪。
黄桑说,我太追求一味的靠近了,结果影响了别人的燃烧,也烧掉了自己的翅膀。像一只飞蛾,非要扑向远处的灯盏。
5.
没人陪我去吉他协会练琴了,黄桑天天在图书馆看书,我以为这是她奋起直追,她只是不想我看见她的一些悲伤,通过我和别人眼里的照顾和怜惜,反而让自己感到自己的可怜。
黄桑请了几天假,给自己报了学校里面的一个旅行团。因为是淡季,旅行团就只有两个人,和一个导游。
一辆破旧小面包车载着三个人,窟吐窟吐经过省道,上了国道,不徐不慢,在四川省景区闲闲的溜达。
月灌星河,峨眉山上冷风嗖嗖。
金刚嘴那里有很多殉情的传说,白天有很多游客和画家,在等云海,等太阳从云里跳出来,像救苦救难的观自在菩萨,光芒万丈。
黄桑,黄桑,你可想清楚,你这跳下去,可就什么都回不来了。
黄桑站在冷风里,垂直的长发被吹得很好看:庄山,谢谢你,一路的陪伴。
庄山带着央求的口气说,黄桑,快回来,快回来。
黄桑得逞的一笑,往庄山走去,本女侠只是站在这里,感受清冷,你可别把我吓下去了。
庄山一身瘫软,坐在游客脚步磨黑的冰冷石头上,一声声呼出白色的气。
黄桑说,哪里至于呀,我早就已经看开了。
沈哲再次滑着滑板,出现在食堂外的时候。黄桑刻意转过头,跟身后的周庄说话。
周庄看清了她一闪而过的慌张,和双手的颤抖。很多事情,看开的,不一定可以放下。但我们看清的事情,却不一定要说出口。
周庄说,那我们就都装作没有看见吧。
黄桑装作没有看见沈哲,周庄装作没有看见黄桑的慌张。
吉他协会的期末汇报演出上,第一个节目是会长的吉他独奏,周庄中间上场,弹唱的是一首【灰姑娘】。
轮到黄桑上场,她穿着红色的小礼服,给观众鞠躬,报幕,本女侠给诸位来一首别样滋味,屠洪刚的【江山无限】。
我跟坐在旁边,看着黄桑的周庄说,你看,你看,没想到黄桑的胸还挺大。
笑完了,转头看见,操场里最外延的人群里,站着一个清秀的人,皮囊很好看。眼睛里有一丝歉意,又有一丝欣慰。
是沈哲。
毕业的时候,黄桑帮我把所有的东西拿去邮局寄回家,我考回老家做一名小学老师。
我问她,女侠,你这接下去是往哪里奔呀?
黄桑说,你还是照顾好你自己吧。
我说,听说沈哲去了北京,在一家音乐传媒公司实习。
她说,这情报,我早就知晓了。
我说,周庄留校了,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层机遇,他的际遇不错。
我的同学跟我打招呼,黄桑说,双儿,本女侠就送你到此了,后会有期。
我还没有来得及伸手拥抱,黄桑她吊着京腔的嗓子唱着屠洪刚的歌,在校门外长街上,背对着我挥手走远。
我一看,远处有沈哲,背着自己的滑板,伸手拦一辆出租车。
她是希望他记得她的吧,不然何必唱一只老歌,老得掉牙,却暗含悲戚。
那夜,吉他协会汇报演出。黄桑穿着小礼服,幽暗的灯光下,乱了调子和节拍,后来干脆清唱:
五花马,青锋剑,江山无限。
夜一程,昼一程,星月轮转。
有些情事,里面有些事情,像是故事,又像是偶尔错乱的事故。
我不知道黄桑后来去了哪里,但我希望如果你遇到一位身材高挑,眉毛细长的美女,当然,是长得有点黑。
能不能请她饮一杯酒,什么都不聊,看着她继续远走,像没有剑,孤身行走在大漠里的侠客。
作者唐诗远 ——原创首发于微信公众号:“耀斑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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