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作抽着烟,站在中兴街文化路的路口,穿过一条马路就是新佳和园的小区。
上午十点多,不是上下班上下学的高峰期,再加上这条马路只是兴正街主干道上的一条小岔道,马路上零零散散的穿行着人,三三两两,稀薄疏离。这使得他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远远看着自己生活过的地方。
佳和园安静地坐落着,像一枚指针精准的指向杰作的过往。可那过往是昏黄的,念旧的,眼前的景象却是崭新的,庞大的,让杰作一时有些目瞪口呆。
新的佳和园以老的佳和园为中心点向周边辐射,形成了一个设备齐全,严整密集的居民住户区。外围是规划齐整的路,一条主干道通往上海新建的虹桥机场,另一条主干道边上是繁荣的经济群。那些老的小院落腾的一下就从这块土地上蒸发了,花草树木,攀爬出来的红了叶子的爬山虎,和挂在植物藤井上的墨绿色老冬瓜,黄色大南瓜,都消失不见了。那一排排低矮的木头房子和它散发出的贫瘠气息都没有了。
杰作木然的走着,感受到这一切变化。甚至记忆中的味道和斑驳零落的光线。
新的佳和园种的都是四季不变的常青藤植物,没有入秋了的膏肓颜色,密压压的楼层高耸着,连秋日明朗的阳光散发出的明黄色光都被拘禁了,只有一片肃穆的昏色,倒是很符合杰作此时的心境。
杰作在这变化里,洞见时间斩草除根,摧枯拉朽的力量,它结结实实的从杰作的记忆里劈出一块陌生的地方。结结实实的告诉杰作,再熟悉的记忆也抵挡不过现实的冲击。再僻远的地方也能变成了楼层密集的居民区。
然而在杰作住在这里的时候,还只有几栋楼,是个不成形的小区,没有独立隔绝外界的围墙,也没有保安,四面八方都有通往外界的路。它的右面是一排新兴的商业街,盖着齐整划一的门面房,后面和左面围着一圈房子。有还未拆迁的老房子,独门独户,每个小院,单薄的围墙栅门,种满花草,住着老头老太或一大家子的人。也有的老宅改建成一排排低密的小房子,破旧残缺,像是孩童的小手和着稀糊糊的泥巴攒成的,密密麻麻,一隔间一隔间的,租给外来务工的家庭。
那时上海还未全面发展,各地还散落着陈旧的生活气息,如老胡同的弄堂里堆在角落的生活杂物,早已丧失作为物件残存的功用,却长久浸染了人的生活,成为了人的,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富有另外不可言及的寓意。虽然东方明珠高耸直立,在夜晚如星辰般发出璀璨的光芒,但离他们还很遥远,离他,离纪加敏,离所有来这个城市生活的外地人都很遥远。
那时每天清晨,杰作和纪加敏都会穿过那排棚户区般的小房子,抄近道往学校走。
每次路过,杰作总会不由自主的盯着看看。纪加敏的家就是这格子间里的一间,平行穿过的第三家,在一排小房子里隐没了,所有的人家都是隐形的,被忽略的在这城市穿行,就如同这小房子,只能作为群体,以一个肮脏鄙薄的形式出现。
粗陋的红砖房随意的刮了层大白,大白刮的既不均匀又不细致,屋角墙头还显露着灰突突的水泥,有些地方仿佛时日久长,风吹日晒,水泥也一层一层的剥落了,刺眼的暗红色砖凸一块凹一块。盖房子的人大约早就料想了这些住户全然不在意,所以极尽潦草简单,上海多梅雨,最后是连那墙上刷的白也变成污迹斑斑的黄赫色。
纪加敏从未带他去过自己家,杰作猜想也许因为自己是男孩的缘故。仅有那么一次,他突兀造访,是夏天午睡后,正好纪佳敏推开门倒便盆,他们四目相对,她憋得一脸通红,喷薄的气在她的嗓子里呼噜噜的响,她硬是一句话说不出来,噙着头将便盆倒在了离家一米远的一颗大槐树下。“我们这里没有厕所”她后来低垂着眉目,小声的告诉他,“他们总在旁边的绿化带里解决”她说话的时候顺手关上了身后的门,仿佛会有浊烈的空气从屋里溢出来。但在当时骄阳的炙烤下,整个屋脊都散发出酸腐陈臭的气息。
从那以后,杰作就自觉的减少了找她的次数,她也宁愿多走几步,站在他家楼下等。若是她找杰作玩,只消按一下702的门铃,如果父母刚巧不在家,杰作觉得她是很乐意在他家消磨一整个上午或下午的。他将自己珍藏的汽车飞机模型和其它各式好玩的小玩意悉数奉上,供她把玩,这些男孩子的小东西她显然并不喜欢,总是漫不经心的摸摸这个,摸摸那个。然后佯装无意的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摆设,杰作觉得她天生对这些东西充满感情,她看向它们时,眼睛忽闪忽闪着光芒,一明一灭,仿若听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说着什么事。
杰作也是到现在才知道,时间在它们身上留下痕迹,倘若你细心揣摩,比从人身上得到的讯息更多,更真实,这方面,从一开始,纪加敏就无师自通,用起来得心应手。
杰作和纪加敏同是来自中原的一个省,杰作猜那个省一定很大,因为在地图上,他看到他和纪加敏各个所在的县区中间也相距着十几个市和县。
“我们回老家会碰面吗”有一次纪加敏昂着头问过,就是趴在那张铺在他们家饭桌上的破旧地图上时,他告诉她不会,“因为我们相距太远了”
她突然紧张兮兮的问“你以后会回老家吗”为了消除她的不安,杰作当时坚决的摇了摇头。其实对于未来,在哪生活,怎样生活,他一概不知。他听妈妈说,他是出生在苏州,才两三岁时随父母辗转到广州,珠江,后来来到上海,这中间也经过了很多其它的城市,短暂驻足。他和母亲随着父亲打工或做生意的变动四处兜转。多年来,他总是和相处不久的朋友分离,没有固定的学校,固定的老师同学。习惯了这种短暂颠簸的情谊,便会觉得世间人与人之间维系的方式多半如此,聚散无常,习以为常,他以为自己是不会为此拘泥难过的。
可八年过去了,杰作再次回到这个小区时,往事万般涌上心来,历历在目。如同搁置在储物架上的什物,你以为你遗忘了它,它却始终安静的,寂寞的,潜伏在那里,只等哪天你一个心回意转,发现了它的厚重和必不可缺。
杰作依旧记得那天,最后一次和她一道上学的那天。
初秋的早晨,金箔色的阳光里,他们并排走过小区的梧桐树,花台子,碎石子路,纪加敏的家,那排低密仓猝的小房子。她白皙的侧脸,从鼻子开始抹开的均匀的阳光。
他们的路。
然后杰作看见给他们家送报纸的老头骑着电动车过来了。早晨出门前他还向妈妈抱怨着今天的报纸没送来,“我没法带着报纸去上学了”。其实他的真实想法是“我没法在上学的路上和纪加敏分享奇闻奇趣了”。
正好赶上了,他便招手让老头停下来了。杰作嘟嘟哝哝的抱怨了几句,老头从电瓶车上下来,一瘸一拐的走了两步,把报纸递给杰作,还一面指了指自己的腿,泥浆色的卡其裤渗着血“我摔跤了,车灯都摔坏了”他痛心的说。仿佛更糟糕的是他的灯而非他还流着血的腿。杰作立刻万分惭愧,一声不吭的接过报纸。用眼角瞟了一下纪加敏,纪佳敏抿着嘴,脸上有克制的痛苦神情。
他们一路将走着,沉默着。一方面因为杰作边走边翻看着报纸,另一方面是他窘迫着说不出话。那时他们都有一种共产主义情结,对于别人的痛苦会生出一种羞耻。
杰作寻思着打破僵局,突然在报纸的背面发现了一则新闻。他不记得当时欢愉跳到纪佳敏面前的样子了,但是他知道,他记得,在那个时刻,他兴奋的跳到他的面前,将新闻事件热切的指给他看,带着志得意满和少不更事的愚蠢。
每次在新闻版面发现不同寻常的事件,他总是要指给季佳敏看,并和她热热闹闹的讨论研究一番。各抒己见时,季佳敏有时会显得尖刻而自然。但杰作很享受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时刻,他总是发起者,也是主导者。
杰作指着一枚头天下午刚发生的新闻给她看。一个犯人,双手铐在背后,已近是锁在椅子上,却趁着审讯的人在门外和其他人说话的短短2分钟内,从六楼窗子逃窜走了!太不可思议了!他是怎样做到的?
杰作自言自语了好几遍,仿佛发此神威的是自己,他那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知是年轻男孩叛逆青春的缘故,他觉得监狱是禁忌束缚的地方,逃狱成功是有着和水浒梁山之类的英雄气魄。直到看到纪加敏死死的盯着新闻边上一张逃犯的照片。死死的盯着,紧咬着自己的唇齿,一张脸煞白,像浸在水里的绵软的纸,鼓鼓囊囊,浮肿着的青白色的脸。他吓呆了,赶紧折上报纸,去摸了摸她的额头,她没有反抗,听任他抚摸了几秒钟,她的额头浮着虚汗,冰冰凉凉。“纪加敏,你怎么了”“你认识这个人吗”他还想拿出报纸让她辨认仔细,她抿着嘴,迈步就走了。他紧紧跟在身后,“纪加敏你怎么了”他又连问了好几遍,她只紧闭着嘴,一言不发,如同他是一个聒噪的影子。
硕大的枯黄的叶子,风一吹,就飘忽到脚下了,走上去,嘎吱嘎吱的响。
杰作看着纪佳敏绷得直挺挺的脊背,和稀薄的马尾辫。有些郁闷。
纪佳敏的牛仔九分裤洗的有些掉色了,米黄色的短衬衣也是,边角上有毛躁的线头,并且向外微微翻卷着。纪加敏总是穿着不适合自己的衣服。杰作曾怀疑那些衣服并不是她的。纪加敏有一次穿了一条黑色的细密针织线的包臀裙,裙子的右下角还有一个白色的线织出来的雪花图案。
杰作现在也看到是有些年轻的女孩常常穿,他自己的女友,确切说是前女友就有一条纯黑色的针织包臀裙,打底穿用的。然而在99年的时候,这种式样的裙子是陈旧过时的东西了。它应该是他妈妈年轻的时候,她们那个年代流行的,一种从香港舶来的裙子。但在纪加敏穿着的时候是不合时宜的。
他还记得纪加敏穿着包臀裙进班的时候,班里的女同学指指点点窃窃然笑的样子。然而,在他跟在她身后时,看着她包起的臀部一左一右,连肉的颤动都有质感的凸显出来。心里打着鼓一样,慌得急突突的跳。
“纪加敏,纪加敏”
杰作在她的后面连唤几次她都不应声后,也就自觉的禁闭了嘴。纪佳敏的脾气其实是有些古怪的,一时好起来,天真无邪,欢快灵动的像七八岁的女童。一时静默起来,黑黢黢的的眼睛一动不动的想些糟糕的事情,神色也郁悒起来。他们一路上也再没聊些什么,除了大踏步的轻微尘土在脚下徐腾腾的冒着。
到达教室的时候,他们一前一后的落座,彼此没有说话。杰作开始看报纸,周围的同学有咿咿呀呀大声朗诵的,背书的,也有借着劲儿,聊的不亦乐乎的。而纪加敏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寂静的,耸着高挺笔直的背,山脉般,无言的肃穆着。那一天是星期日,他们本来就只是补课,下午是放假的,每一个人都很放松。就连老师也只是在讲台上漫无边际的侃侃而谈。纪加敏直立立的脊背显得很刺眼,她的背狭促紧张,瘦的根根骨头分明,骨架凸显,泥塑般僵硬着。连续三节课过去了,她都没有动一下,杰作愈加好奇了。
课间去厕所时,他着意从她前面绕一圈,看看她在做什么,她的两只眼睛不知疲倦的盯着书,仿佛贪婪咀嚼的样子,其实眼里是暗淡无光的。这个姿势保持着杰作从厕所回来,保持了一整个上午。最后杰作实在是耐不住了,拿着一根细长铅笔头,对着她的脊背轻轻的捅几下,又瘦又单薄,她没有反应,脊背坚挺着,他又加大了气力连连捅了几下,憋的脸都红了,她依旧反应全无,他甚至毛骨悚然的觉得,坐在自己前面的只是一具干涸的骸骨。
余下的时间杰作都是在气闷和等待中度过的,他盯着手表,看它的秒针一嗒一嗒的响,固执缓慢的移动。阳光穿过玻璃,不再像夏日那样气焰嚣张,而是和玻璃融为了一体。发出通透的明亮暖光。纪加敏的脊背打着明晃晃的阴影,活泼的尘埃在柔和的光的抚摸下,兴奋的跳动起来。只有纪加敏是死了的一样,一动不动。
下课铃一响,他就慌乱的把书和笔,糊弄的往书包里一塞,然而纪加敏背着书包已经快步走了,她的桌子上还摆着上课用的东西。杰作喊了一句“纪加敏”焦急的带着嘶哑。她没有回头,消失在教室门口。旁边有其他女生回头嘲弄的笑,还有男生路过宽慰的拍了拍他的肩。杰作又紧张,又难为情,这就加剧了他的缓慢。
他扭捏着不太甘心的把纪加敏的书叠放起来,全部塞在自己的书包里,臌胀着,他和书包都如同吃了太多东西的人,只觉的难受,可又无计可施。幸好这种难受在他离开学校,离开同学,离开一切人的目光之后就得到了缓解。
那一天他背着沉沉的书包滞重的走着,怎样也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纪加敏的古怪态度,纪加敏的疏远,都是他平凡生活里毫无预兆的事。从学校到家的路大约需要二十分钟。每天来回四趟,大约八十分钟,十天就是八百分钟,一百天就是八千分钟。时间以怎样的规格和规律运作,杰作只在数学课上学过,但是他的时间从那一刻起,他就感受到了它的波折,它和数学书画出来的那一间隔一间隔的时间区分点不同,和数学老师口中的,甚至教室正门上挂着的黑色大钟上永不止息的时间也不同,它是自由的,自由运转,自由快慢,像心脉一样,会剧烈颤动,也会一动不动。
他的时间从那时开始紊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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