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作跟在女孩身后,有一瞬间,他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在跟着一道无声的影子,那道影子沉默的走着,没有半点声响的穿过小区和楼道,不留下一丁点的痕迹。
一直以来,她都是如此行走吗。像一只在街头巷尾悄声穿行的猫。
杰作忍不住的拉了拉她的衣角,怕她就这样悄无声息跑掉。
你叫什么名字。杰作一边紧跟着她的步伐一边说。我好像一直都会忘记问你的名字。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杰作想,在她面前时,你会忽略掉要问女孩名字或家庭情况这些常识的问题。你们聊了很多,可是一分开,你才发现关于她,那些最基本的信息都是空白的。
Augur,她说。
什么?杰作有些惊呼,他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格外刺耳,他不禁被自己能发出这样大的声贝吓呆了。
女孩回过头定定的看着她,不含愠意的说,你不是叫我Augur吗,那就叫我Augur好了。名字这种东西,不过是一个代号吧。
可如果不肯告诉别人真实的代号,杰作想,也意味着做好了随时抽身离开的准备吧。这种苦涩的话,杰作忍住没有说出来。
但在女孩打开防盗门,杰作看到里面那一道紧闭着的卧室门时,那天徘徊在门外受伤的情绪又再次复苏起来。
那天为什么不开门,杰作冷不丁的脱口就问,感到自己敏触的自尊心还隐约的颤动着。
“什么不开门”她一脸的不惑。
“我敲门的时候”杰作伸出指头随意的往她身后一划拉。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回头看。当然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杰作并没有指向任何具体的东西。只是一个意象,一扇她身后的闭合的柚木色木门。现在她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包含了太多的物件。她显然并不理解杰作所说的一切。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两秒钟,三秒钟,五秒钟。杰作本来平稳的心率开始接受检验一样忐忑的跳动。
“那天我来吃夜宵的时候”杰作湿润了一下嘴唇,“我们聊着天,然后你就回卧室了”杰作说,“你没有出来,我一直敲门,你也没有出来”杰作陡然觉得自己提起这些,像一个不被关注的孩子一样,有一种委屈的情绪在发酵。
那天,她淡淡的说,我回卧室睡觉了。
“当时,你走进卧室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了”杰作这次具体的指向了卧室的方向,颇为愤然的,不可思议的重复着她的话“你去睡觉了”“你居然一声不吭的就去睡觉了”
“我说过了”
“你说过了?”
“我每天早晨六点睡觉”
“你每天早晨六点睡觉”
“很早之前就说过。”
是的,很早之前就说过。她们坐在阳台上围着小茶几吃夜宵的时候,她确实告诉杰作,她每天上午六点睡觉,下午一点左右起床。
“可我敲门了”
“那你就是在打扰我休息”
“什么”
“不过已经过去了”她宽容的大开着门,做出允许杰作进屋的姿势。
杰作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在她的注视下闷声脱掉了沾着泥土的鞋。那双鞋在雨夜里怀着焦灼走街窜巷,现在已经像个被生活击败的老人,眉目低垂渴望藏匿,而又以格外刺眼的形象存在。
杰作正犹豫着要不要扔在门外,她接过了他的鞋子,像一个稀疏平常的动作一样,拿到了卫生间里用刷子仔细的清理。连嵌在鞋底的污垢也用刷子尖尖的那头给捣弄出来。杰作有些不好意思,看着她用手将拽出来的口香糖残留物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箱。
Augur,他说,我从不吃口香糖,真的,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吃过了。杰作看见灰突突的沾着头发和碎屑的残留物略有尴尬的说,Augur,如果你是占卜师,那你告诉我怎样才不会踩到口香糖,我好像总会踩到别人丢弃的口香糖。
Augur并未出声,或许从未有人找她占卜过此类事情,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也未可知。
杰作自觉的闭合了嘴,下意识的摸了摸脑袋,只觉得那脑袋出奇的滚烫,烫的他赶紧放下手,只以晕眩的眼光扫视着这间不够宽敞的封闭卫生间。它小的可怜,在杰作的记忆里,它总是晦暗的湿淋淋的挤满了生活物件。有各种颜色的脸盆脚盆浴盆洗衣服的塑胶盆,地面上总是有没涮洗干净的洗衣粉的白色泡沫。金属色的水龙头螺丝划失了,总也闭合不上的滴答滴答着水,湿津津的抽水马桶里好像藏着一个打着呼噜,喷着涎水的怪物,不时的传出沉闷的抽搐声和永也消散不掉的潮湿气味。
有一段时间放在卫生间的茂腾腾的扫帚底,竟然还寄生了几只类似蜈蚣的草鞋底虫。那个时候每到星期日妈妈就要将电视柜沙发垫床呀桌子呀搬挪开,满满的堆在走廊里,然后开始对厨房卫生间卧室进行大扫除,用脸盆泼着水冲洗的地板砖泛着光,亮赳赳的。可是那些蟑螂蝗虫总是有寄生的窝,总是生生不息的繁衍生长。就好像以前没有洗发水的时候,每到有太阳的中午,妈妈们都要给女孩用篦子篦头发以去除虱子一样。现在这些都消失了。
女孩子再也不必为茂密的长发会生虱子困扰,家庭主妇们清理门窗地板也不是因为蝗虫的缘故。这些肮脏顽强的生命终究是没有人类更能适应这个繁杂的世界。
杰作敲了敲卫生间的整体浴室柜,它发出清脆的回响,白色的光洁表面干净的可以现出影子。温吞吞的空气里,他站在女孩身后,整个场景难以言喻的充满了回忆的气息。夏日午后去学校的路上,有一口老井的水冰冰凉凉,纪佳敏总是停下来冲洗凉鞋和脚时,杰作也是这样站在她的身后,背影光洁的好像一恍惚就会消失掉。
女孩开始用淋浴的喷头小心的冲洗鞋子的底部。水花溅在浴室的自洁玻璃上,委婉的划出一道道细滑的曲线。不一会就画出了一副充满抽象派意味的图案。杰作仔细的端详了一会,猜不出来那是一个埃及的人面狮身像,还是存在于大脑想象里关于神秘的具体形态。而丝丝拉拉的水花还在不断的迸溅着,直到玻璃上的图像失去了可供猜测的价值。杰作在这凝视与猜测中,头更晕了。大脑盛满了意识流之类的各式形象,滚沸喧嚣的躁动着。
Augur,他说,我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在那个电影里,有一只公蚂蚁和一只母蚂蚁正在约会,一个脚底沾着口香糖的小男孩向它们走来。杰作的嘴唇十分干燥,竟意外的十分想讲话。你知道他根本看不见蚂蚁,而对于蚂蚁来说小男孩太过于庞大了,他的一只脚掌就像一片天一样,黑压压的塌了下来,尽管蚂蚁四处逃窜,可根本来不及了,那个男孩脚上沾着口香糖将母蚂蚁黏走了”
女孩关上了水龙头,停了下来,整个房间立马又陷入了无可救药的寂静与深沉中。
杰作觉得自己不得不说话。
Augur,我有时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男孩,也许无意识的,就会酿下什么难以估量的灾难,可有时我又觉得自己是那只蚂蚁,眼睁睁的看着同伴消失,却无能为力。
杰作的Augur拿起放在门后的拧水拖把,将地板上的水迹小心翼翼的攒干净。黄色的攒满污水的海绵被碾进去吐出来,碾进去吐出来,反复了好几次,污水顺着正方形的排水器流走了。她干完这些,绷紧的人像回过神一样注视着杰作,“公蚂蚁呢”
在狭窄的空间里,杰作看着她的眼睛,整个人着火般燃烧着,不由自主想要去抚摸的手差点不受控制的干出蠢事。公蚂蚁,哦,他舔了舔干燥的的嘴唇,他就在后面一直追一直追,当然追不上。
“这是结局吗”
“不,这是开始”
杰作没有告诉她这个电影是在电影院外面的广告显示屏上看的。那是中兴街附近最早的一座商场,电影在商场的四楼,一楼电梯口有一个电影预告栏和一个十二寸大小的显示屏。显示屏里放着商场各种促销的商品和广告,这中间也插播着最新最近的电影预告片,就是在那里,纪佳敏站在杰作的旁边,他们昂着脑袋看了一个又一个电影预告片。对于他们来说那就是一整个完整的电影,因为那个时候她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最重要的是足够的好奇心和想象力,去完善任何一个支离破碎的故事。
Augur,我看得不完整,但我小时候一直猜测公蚂蚁费劲千辛万苦,最终找到了母蚂蚁,他们会过着蚂蚁的生活。我后来也去找过这个电影,那时我已经上高中了,我依然很想知道结局,很想知道如果用心去找,那只被带走的蚂蚁会不会找回来,可是我现在有点不确定……
杰作摸了摸脑袋,想挤出下一句话,可是大脑更加恍惚了,好像在不断的加温中,所有词汇都蒸发不见了。他只能获得一种模糊的感官,视觉也好,听觉也好,全都模糊了,只有一种软绵绵的知觉越来越清晰。杰作好像行走在一片云层之中,东一脚,西一脚,走的踉踉跄跄,莫名就栽倒在那十分柔软的云层里,再也起不来了。
模糊的意识里,渐渐有光照进来。杰作看见自己和女孩恍然站在阳台上,但身体依旧是躺在软绵绵云层里的知觉。在那种不确乎的,梦境般的世界里,明亮的光照落在杰作的眼睛上十分刺眼,杰作只能伸出手把它抓下来,握在掌心里。他把那阳光摊开在女孩面前,不由的赞叹,Augur,看这太阳,真是不知疲倦!他看到女孩在阳光下仰起的脸,连剔透的毛细血管都清晰可辨。
可那阳光却越来越明亮,晒得杰作的手臂,脖子都热乎乎的,杰作即便闭上眼,也是明晃晃的一片。大约因为铝合金窗护栏的缘故,打在上面的稀疏阳光得以成千上万倍的折射反射,像细胞发生分裂一样,一个分裂出好几个,好几个进而分裂,不断累积,直至光芒万丈。杰作觉得全上海的午后阳光都集中在这一处了。
在这骤变的光亮里,在这集聚的热量里,杰作就要晒化了,就要蒸发了,就要不见了。
就在杰作嗓子眼里要冒出火泡的时候,额头陡然一片激灵的冰凉,什么湿津津的东西贴附在上面,那阵冰凉如沙漠里的古井,打上来的水流汩汩的顺着额头往心坎里淌,胸膛便也在这井水里沁的舒坦无比。
杰作,一只冰凉的手解开他的衣服,像一只寂寞的小蛇,在他的胸口游走。
杰作,那只冰凉的手顺着他的胸膛向下向下,握在杰作灼烧的根处。
火焰倏忽被湮灭了,杰作的心安静清凉的异乎寻常。
一个少女冰凉的裸体如寂寞的小蛇,从冷啾啾的洞穴里探出头,探寻着,用冰凉的,身体每一寸的肌肤,缠绕着杰作的身体。杰作轻轻的把她揽在怀里,心里涌出无限的怜爱,渴望着她,占有着她。他们在白光里安静的交合。
没有炽热的情绪,没有热烈的情绪,没有灼烧的情绪
只有一层层剥开的茭白,一层层剥开的茭白,冰凉光洁的肉体,在白光里赤裸相见,彼此抚摸,彼此交缠。一遍一遍,永无止息……
杰作的眼前浮现出纪佳敏在井边冲洗凉鞋的样子,白皙的脚背,白皙的小腿,湿漉漉的剥了皮的茭白,清凉洁净。
纪佳敏,杰作一边呼唤,一边交合。
纪佳敏,杰作一边呼唤,一边被波浪翻滚着,沉没在海藻里
一边吞没,一边呼吸。
遥远的呼应就从大海的缝隙里传来,从白光里传来,从胸膛里传来。
她说,我在
你在哪里?
我在你身边
你不在,你骗人
轻轻的呼吸从杰作的胸膛里一点一点溢出。杰作的眼角流出了眼泪。
纪佳敏,你惯会这样,矢口否认一切。
杰作闭着眼,任大海涌动的波浪在胸膛一摇一晃。
杰作,她说,我一直都在,我变成另一个人,虚幻的活着。
可是,纪佳敏,一个人怎么可能变成另一个人呢?杰作在最后的翻涌中,坠入了海浪的漩涡深处,不断向下向下,灼热的液体从海底深处喷出,他被淹没,再也无法呼吸。
一个人可以变成任何人,如果她不能做自己。这是杰作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而后白光消失,巨大的黑暗和沉沉的昏睡,他如死鱼般没有任何知觉。
这样冗密黑黢黢的一片,铺天盖地掩面,再次意识归来时,耳边只听得割草机的突突声,起初朦朦胧胧,只有声音,探不出源头和究竟,终于越来越近,连同秋天枯草混杂泥土的浓烈气息也渐重起来,割草机磨得明晃晃的钢牙和齿轮也清晰可见,并愈加庞大,愈加庞大,排山倒海之势碾压过来,杰作就如那杂草丛生中的一棵,颤颤巍巍的等待倾轧!
他浑浑噩噩的抚着额头,脑袋沉重的必须用手托着,才不至于掉落!确认没有受伤流血,并在坚硬的质感里得到已变换成人的巨大满足后。他才抬起头,扫视了周围一圈,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洁白的墙,空荡的天花板,紧紧闭合的柜门,他刚发出我这是在哪的疑惑,立马脑门一冲血的想到,这就是他在佳和园的家,他8年前的家,他父母尚是夫妻时的家呀。
这是妈妈和父亲当时的卧室,那时屋里需要放置很多物品,十分狭促紧张,现在只余下基本的摆设,显得很空朗,但无需仔细辨认,杰作就是认得,一些东西残留在空间里,张大了嘴巴和杰作说话!他聆听片刻,起身下地,发现睡着时鞋已被不加察觉的脱下,身上搭着的薄棉被也不像自己可以随手拽来的。床头柜上摆着一束开得十分灿烂的硕大向日葵,让杰作觉得莫名暖心。
杰作走出卧室,看见女孩在阳台埋头整理吊兰的花枝,从叶腋中抽生的甸甸茎长有小植株,交织缠绕成一团,她将细长柔软的叶片一条一条摊开,由盆沿向下舒展散垂。
你看,这不知疲倦的太阳!杰作拉开玻璃门,发出由衷的赞叹,可就是一瞬间,一种强烈的熟悉感,油然而生,他几乎确认这是他说过的话,在一个奇妙的情境里,一个漫长的梦里,可是关于那个梦里最内核的东西好像遗忘了,他觉得后脑勺有滞重的痛感,对于遗忘了什么,虽然一时还无可判断,可这种遗忘带来的空缺感让杰作自觉那是十分重要的东西,他因而更加用力的想。
女孩站在阳光里回过头,定定的看着他,须臾,她洗净了手,擦拭干净,将手放在杰作的额头,1秒钟,3秒钟,5秒钟,她用毫无温度的手试探着杰作额头的温度,已经退烧了,她说。
杰作仔细感受那凉凉滑滑的触感,万般熟悉的感觉一下子清晰的涌上来!
Augur,他说,在梦里,
一个吻柔软的落在他的唇上,那样迅速的落下,又快速离开。
杰作再也说不出来一个字,只知道那吻是如此柔软,那梦也是如此柔软,柔软的有点不真实,但又真真切切的发生了。
他看见女孩回到客厅,这才注意到客厅靠近沙发的地方,有一个放置熨斗的,咖啡色方格子的折叠桌,长形布料贴面,四只脚白色金属材质的,单薄的支撑在地。狭窄的桌子上混乱的堆着好几件衣裳,无一例外的都是针织衫,长款短款,薄款厚款,女孩拿掉几件,只余留一款姜黄色的平铺着,边上放着剪毛器,是新式的不带电线的透明胶质,打开后发出突突的割草机类似的声音。她就顺着毛线的纹路小心的推送,来来回回,线头和起球多的地方还要再反复转几个圈。
杰作走向前细看她修剪过得地方,那里果然平整干净,像新压过的草坪,被割草机修理的没有一根草比另外一根长或短,整整截截的。衣物上本来黏沾的外界纤维和污垢都被吸进了卷筒里。她侧身将这些五颜六色的毛茸茸的聚酯纤维状污物倒在了垃圾桶里,你饿了吗,粥在锅里。她并未抬头,也没有对杰作说的意味,只是用白色抽纸仔细的擦拭剪毛器的外壁,之后又开始一心一意的清理衣服。
Augur,杰作说,我才七八岁的时候,家里很穷,既没有多余的钱去买衣物,也没有这种风气,就我所认识的人,那个时候都穿着妈妈织的细密针织的套头毛衣,和厚重的胖头鱼似的红色,黑色棉布鞋,到了春秋十分就换上单薄的薄底毛线鞋,是一针一线费劲勾纳上的。一到季节需要换鞋的时候,妈妈总是成宿成宿的熬夜,那个时候,杰作费力想了一下,不知道怎样和现下链接起来,它们从很早开始就是彼此断裂的存在,和中国整个社会的发展一样,是断裂的不连贯的波浪状。一头忽高起,一头有时不仅凹陷下去,甚至是完全南辕北辙的存在。观念也好,习性也好,生活习惯也好,都支离破碎的像一个一个跳动的玻璃球,只沿着光滑的楼梯界面一层一层的弹跳着,奔向不知所以的方向。
Augur,我现在还会想念那时的光景,那时的日子仿佛是有温度的。杰作想起父亲的电话,想起自已在雨夜里一遍一遍奔走,那种恐惧和悲凉,让他尤为羡慕那个七八岁时仰着脑袋,一脸无知的小杰作。
Augur回过头,她没有说话,只将手抚在杰作的额头,脸颊,鼻梁,好像在丈量这些年杰作都经历了什么,而后是用唇,用那有一点湿润,又温凉的软绵绵的唇,一点一点顺着杰作的脸颊开始抚慰。杰作生出难以言说的感动。
他知道那个梦是真实的,但梦里的内容让他有一点迷惑。
Augur,他说,我总觉得你很熟悉,虽然我们没有见过几次面,但是从第一次见你,我就信任你,就在心里觉得,你甚至比我身边生活很多年的人更重要,就觉得有一股强烈的渴望,让我不受控制的,一次又一次走向你。
杰作说起这些时,心里不由潮乎乎的,秋天空气里所分泌的濡湿有触角般攀爬在他的眼睛上,视线一时暗了下来,杰作听见自己的心寂静的分崩离析。很久以来第一次意识到心脏的存在,较为确定的估摸出它的位置,地心引力从那里开始产生影响,吊着一根铁丝,将心稳妥的向下拽。从心脏最内里的地方,那是连结构软硬等一切条条框框都算上了,得出的最内里的地方,均匀的在心脏的最中心的地方发出的,钝重迟缓的疼痛。它来的倏忽又急促,但给杰作一种预伏良久的感觉。
8年前杰作十五岁,整个夏天的暑假,季佳敏都要杰作陪着她到处兜圈。那个时候金士金转到了浦东的一所重点中学,连暑期都在上补习班。杰作和纪佳敏还留在佳和园,上海的乡村,他们完全没有可去的地方,每次出发前都要为去哪里而争论一翻。哪里可去呢,没有自行车,只能依靠脚力,沿着中兴街向东一直走,一直走,可以到达市区,向西走会到达郊区。郊区的夏天开满野花,还有藏在河流里的虾蟹,上海的小龙虾之多,完全超出想象,在河流迂缓的浅水区布满翠绿浮萍,杰作赤着脚就可以在淤泥里摸出个头颇大的硬壳红虾。季佳敏坐在河岸边上摸石头,她的脚很好看,脱掉帆布鞋在水里洗的白晃晃。
商业区也有不错的地方,新兴起的很有艺术感的商铺或者华丽殿堂般的商场都是纳凉的好去处,无聊的时候电梯也百玩不厌。带着铁齿阶梯状的,封闭轿厢式的,上上下下不停,一面坐,一面笑。有余钱的时候会买麻辣串站在商场外面的显示屏前看电影预告片,一面看一面吃。后来因为季佳敏不愿意吃杰作买的东西,杰作自己也不再吃了。只是看着电影热切交流。
总是在出家门前不知去处,却又总在最后耽于去处不愿回家。
地铁快要通到中兴街的时候,光是消息都传了好几个月。其实离中兴街走路还是需要半个点的,但妈妈和小区的阿姨都很兴奋,仿佛坐地铁去买菜会便宜很多。那是辉煌的几个月,也是燥热的度过上海漫长夏天的几个月。在那几个月里杰作和季佳敏穿过了中兴街的几乎每一个角落。也常去地铁施工的区间,在浇筑着混凝土石块的巨大钢筋圆柱下面捡东西,沿着铁轨一路向前,季佳敏有时蹦蹦跳跳很欢快。
那是下午最为闷热的时候,上海的太阳被闷在云层里,顷刻一场暴雨即将来临,天黑压压的。地铁施工区的浑厚灰土被太阳烤炙的热气腾腾。就是这样的天气会呆在外面,晒的黑且油腻,像两个无人问津的野孩子。
在那个时候,15岁的年龄段也有自以为成熟的孩子,就是不成熟的孩子也不再热衷于这种完全没有气概的幼稚玩法。会穿破洞牛仔裤,即便女生也要不时蹦出两句脏话,才能显示符合时代所标注的个性和与众不同。
但杰作和季佳敏都没有这种概念。杰作是对与众不同生来排斥的,季佳敏呢,她本身已经足够与众不同了,就不需要再故弄玄虚了。
有一回依旧是沿着铁轨施工的方向走,一个一个高大的水泥浇筑后的筒形柱子在荒野里突兀而庞大。边上相距不远的土丘上开满蓬勃的野洋甘菊,还有凹陷的一池水渠边茂密的芦苇叶,那个时候真是热,又闷又热,又时常阵雨,郁森森的芦苇因而长得盎然而肆无忌惮。因为看着天愈加阴沉厚重,风推着巨大的云团越涌越重,即刻哗啦一下掉下来似的。天也灰一片,黄一片,预计非同一般的暴雨即将来临。杰作一遍一遍的对季佳敏说“我们回去吧”“我们回去吧,季佳敏”杰作一遍又一遍的对她说。她没有回头,走的并不快,但也毫无停下来的意思。“季佳敏我们回去吧,要下暴雨了”依旧是不吭声,执拗僵持起来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杰作完全无计可施的在僵持的状况下陪她又走了一段路。
暴雨哗啦倾泻而来,砸在脸上头上噼里啪啦,杰作既惶恐又愤怒,拽着季佳敏的胳膊往回走。她在空旷的荒野发出野兽般,嚎啕的悲鸣,将杰作吓了一跳。那是情绪瞬间歇斯底里的,闪电雷鸣般的宣泄,太过撕裂,杰作一时间不知所措,木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她在暴雨中奔跑,被脚下的碎石头绊倒摔跤,爬起来,再摔跤,再爬起。杰作太震惊了,直着眼呆立了片刻,转身往回跑。一面跑一面忐忑不安。到家时全身湿淋淋的,浇灌式的暴雨伴随着剧烈的雷鸣声,他在母亲絮絮叨叨的责怪与心疼中被推进了卫生间洗澡。热乎乎的淋浴喷洒出适宜肌肤的温度,洗完澡后穿上温热柔软的汗衫和沙滩裤,站在阳台上,等待那个在暴雨里的女孩,快点回来。
那是杰作第一次接触这样爆裂的情绪,完全惶恐无助,妈妈从来不会有这样爆发的时候,在杰作的童年记忆里她一直既絮叨又有耐力的做各种琐碎无用的小事,永远乐此不疲。这样爆裂的脾性让杰作震惊又害怕。他站在阳台,密切的注视着那片在暴雨摧残中即刻分崩离析的棚户小屋,一排一排并不十分规整严密的形状和排列,在狂风暴雨的袭击与冲刷里脆弱又倔强,恍恍惚惚几个小时过去了,依旧没有季佳敏的身影。
杰作第一次有一种抛下纪佳敏的感觉,但一两天后纪佳敏完好出现在他面前时,那种感觉就慢慢消失了。以至于他渐渐转而困惑于纪佳敏为何会有这样古怪的情绪,总是想小心翼翼避开她那让人措不及防的一面。
Augur,杰作一面想,一面将女孩紧紧抱在怀里,我现在才知道自己才是那个最先离开的人。Augur,我总是让在乎的人失望透顶。也总是对在乎的人失望透顶…….
杰作想,若是季佳敏的胳膊上长鸡皮疙瘩的时候,他不去拆穿,而是将外套脱给她;或者在她大喊快走时,杰作毅然决然的打开门,会怎样?恐怕依然不会怎样,但杰作至少不至于被遗憾侵吞多年……失去的人或事,注定有一千个假设,一万种情境重塑,也于事无补。
可是Augur,人总有一些东西,是失望透顶也不能放弃的吧。
杰作紧紧抱着女孩,她的脊骨狭长坚硬,平时总是穿着宽宽大大的针织衫,抱在怀里时,才察觉她的单薄瘦小,可尽管如此,杰作依然觉得抱在怀里的女孩还在无限变小,无限变小,直至成为一个十五岁女童的模样,在杰作怀里十分恬静的笑。杰作一想到这幅女童的模样,就怎样也不愿意放手,觉得唯有这样一辈子,一辈子,才足够稳妥。
Augur,杰作说,就算失望透顶也不要放弃,好吗。
女孩轻轻的点点头。
杰作将她抱的更紧了,他说,Augur,喝完粥我需要回一趟故乡,我的妈妈一个人回去了,我不放心,我需要回去看看,我需要和她谈谈,也和父亲谈谈……但是Augur,我会很快回来,我会很快回来,杰作默默念叨的话好像在对自己说,又好像在对女孩说。
人总有一些东西,是失望透顶也不能放弃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