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张文颖
本文参加【世界华语悬疑文学大赛】征稿活动，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文／1977
（一）
纪子死后，我从西雅图回到了京都，成了一名无业游民。父亲深知我的痛苦，几年前母亲去世他也经历了一场生死边缘的挣扎，他祈祷着有一天我会自己走出来，像他当年一样。即使我现在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过着行尸走肉的日子，父亲也依然相信受难者自己治愈本身的力量。两个男人的沉默把屋子里的气氛变得诡谲压抑，一周后，我终于走出了昏暗的房间，那是白天，因为一出门太阳就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几乎是闭着眼睛在陌生的街道上游荡，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去。
天黑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日色在刹那间失去光泽，城市的霓虹灯在黑暗的边缘闪烁，夜晚冰冷的气息伴随着车流缓缓凝聚，我站在一栋大厦下面，感受身体被寒气渐渐侵蚀，原来京都已经是深秋了，我为自己出门穿的单薄外衣感到好笑，一般人会觉得懊恼，并且会想着赶快回家。但在那个时候，我麻木到一种精神失常的境地，我知道父亲现在已经回家了，并且因为找不到我而心急如焚，但老实说，我真的不想回去。
我又在原地站了一会，正打算离开时，突然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转过头，是一个年轻的陌生女人。
“失礼了，请问您有什么难处吗？”
我不认识她，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您在这里待了一下午了。”她继续说道，语气和缓，但这句话却让我惊觉，原来我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我以为我在数不尽的街道上游荡。
我抬起头，看见了一张很眼熟的广告牌（我不知道我在那个下午总是抬头看它），我保持着抬头的姿势，直到听到我旁边的女人温柔地说道：“我在那里工作，介意上去坐坐吗？”
那是一间心理诊所。
接待我的咨询师叫长泽樱寺，也就是在路边跟我说话的那一个，她泡了一杯茶给我，然后坐到对面，抚摸着瓷杯上的纹路，既没有急着说话，也没有暗地里观察我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这让我内心的戒备放低了不少，我看着她，脑子一片空白，嘴里却突然冒出一句话。
“我妻子去世了。”
她没有掩饰内心的诧异，瞳孔在骤然放大后渐渐恢复，但目光中却多了几分女人与生俱来的悲悯和温情，她深表抱歉地双手合十在胸前。
房间里漂浮着阵阵茶的清香，滚热的气息像针一般扎着我的味蕾，我感觉自己舌头都快烂了。在那一瞬间，突然一股歇斯底里的愤怒涌了上来，我起身摔碎了茶杯，怒目圆睁。
“他妈的，我凭什么告诉你！”
我看着那个女人，她比我想象中的要镇静，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疯子，一个因为失去妻子迷失了自己的疯子，我难以忍受，只有逃出那里。
那天回家后，我第一次有意识地哭了，失去纪子的痛苦像一万只老鼠啃食着我身体的每一寸，五脏六腑都没有了，只剩下空荡的随时会散掉的骨架。
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会成为那间咨询所的常客，成为长泽樱寺心理咨询档案里最厚的那一叠，最不可思议的是，我们成了朋友。
（二）
她叫纪子，比我小三岁，我们结婚有三年了，恋爱的话，是从她上大二开始的，已经八年了吧，我们在西雅图认识的，也在那里结的婚，很少回国。
三年前在买了一套公寓，但我准备把它卖了，我不想再回去了。
你是问纪子漂亮吗，纪子啊，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我至今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我。纪子她，很优秀啊，我们还没在一起的时候有很多男人追求她，后来也有，但是纪子都会很好地处理这种事情。出现过很多比我优秀的人，所以每次这个时候，我都发誓这辈子要尽全力对她好，我们每年都会腾出两个月的时间出去旅游，去年去的是挪威，纪子很喜欢那里。
是怎么认识的呢？那个时候我在学校附近的料理店上班，有一天很晚了，客人几乎都走光了，只剩下一个女生坐在角落里，我叫了她几声可是都没有回应，等我走过去才发现，她居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桌子上放着几瓶喝光的酒，我猜她肯定是醉了，但是没过一会，她突然哭了起来，我当时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那里都不知道该做什么。我觉得人生，嗯，我也没有想到，她之后会成为我的妻子。这样说你可能不信，其实是纪子追求我的。
我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说话，性格有些内向，但纪子恰好相反，她总是人群中最活跃的那一个。她跟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我是倾听者，但是很享受她跟我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只有我。纪子很爱笑，每一张照片都在笑，她真的是个好女孩，在我们认识的第二年，我就下定决心要娶她做我的妻子，我很努力地工作，赚钱，等她毕业，上学，再毕业，她真的很棒，她最后成为了一名大学老师。
我们吵过架吗？嗯，有过，但是很少，我觉得那是浪费时间和感情的方式，冲动有时候会伤害你最亲密的人。
没有孩子，纪子身体不怎么好，经常生病，她去世就是因为……
今天就到这里吧，我有些累了。
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闭了眼休息。
“辛苦了，稍晚点我会把视频发给您。”
樱寺把放在我面前的三脚架和相机收了起来，是我拜托她录制视频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纪子的原因，我的记忆力变得越来越差，很多事情都忘了，我怕有一天我会忘掉所有的事情。樱寺说她跟病人谈话时，都会有音频记录，如果我不介意，也可以拍成录像带的。
我不太喜欢她这样的称呼，但是既然我又来到了这里，有些东西还是得接受的。樱寺的确是一名心理师，我也的确是她的病人。
临走前她笑着指了指桌上的杯子：“您还欠我一个杯子呢，下次可以买一个带过来吧。”
“杯子很漂亮。”我沉默了一会，最后说了一句没头脑的赞美，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嗯，我在商店挑了很长时间买的。”
“那么，我先走了。”
“路上小心。”
樱寺笑了起来，她微笑的侧脸，在光的阴影下，有几分像纪子的模样。
（三）
2015年12月23日，距离纪子去世已经有四个月，我开始清理一些从西雅图带回来的东西。父亲开始同我讲话，他问我要不要去他工作的地方看看，我拒绝了，那天刚好是问诊日，我给了他一罐腌肉，那是从旅行箱里翻出来的，一共四罐，跟纪子的遗物放在一起。我说带给客人尝尝吧，父亲也是一名料理师。
那天下午我去了樱寺那里，视频录完后，她问我圣诞节有什么安排，我问什么时候，她说后天啊，我笑了笑，连节日都忘记的人能有什么安排。樱寺也笑了，她说平安夜那晚会有朋友到她家做客，如果我不介意，可以过去一起玩。
“是我大学的同学，人不多，但我不太会做吃的，所以想请您来帮忙。”樱寺一脸诚恳地望着我，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纪子的死让我一直处在一个孤立的灰色空间里，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关注与纪子无关的人和事，但就在樱寺说完话后认真看着我的刹那间，我开始注意到眼前这个女人。她的容貌，她的声音，她眼睛里映出的我的样子，以及她脸上笑盈盈的温柔。
“我再想想吧。”我站了起来，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
“路上注意安全，还有，您今天看上去很棒。”
“什么？”
“脸上的气色好多了，看上去终于有了精神，我想您妻子如果看得到，一定会很欣慰的。”
“谢谢。”
圣诞节那天，我去了樱寺的公寓，室内的暖气开的很足，她一开门我就感受到了热腾腾的气息，我买了礼物，还带来了两罐腌肉。樱寺很高兴，她把我带进厨房，她说朋友们还没来，可以先慢慢做菜。
稍晚一点的时候，她的朋友们也到了，人一多我就显得拘谨和紧张，樱寺看出来了，在简短的介绍后让我先回了厨房，随后她也进来了，抱歉地对我笑了笑。
“让您感到不舒服了吗？”
“有一点吧。”我正在盛味噌汤，乳黄色的汤面上倒映着我略显不安的表情。
樱寺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您还真是诚实呢！”
我把汤放好在旁边，开罐头，樱寺说她回房间换一身衣裳就来，我如果觉得应付不来可以等她过来了再上菜。樱寺的体贴让我觉得满足，我再一次从她身上想到了我死去的妻子，我想起两天前的那次问诊，我第一次告诉了樱寺纪子死亡的原因，但是两天后的现在，我竟然有些忘记我说了些什么，我在回味樱寺的那句话，“您还真是诚实呢！”，我是诚实的吗？
那天晚上的料理受到了樱寺朋友们的赞赏，他们问我上班的地点，我只好说出了我父亲的店。樱寺也不拆穿，她知道我很久没有上班了，她为我获得别人的认同而高兴。吃过饭后，他们决定出去玩，樱寺坚持先送我回家，我拒绝不了，只好答应了。
樱寺一路上跟我讲了很多，我因为喝了点酒，头有些晕，她讲的大部分都忘了，只记得她跟我道歉，她说她治疗病人的方式就是走进他们的内心，如果我感到不舒服了，可以告诉她，她尊重我的想法。
樱寺说获得别人的信任很难，走进别人的内心世界更难，人们往往修筑很高的防护墙，让人望而却步。她有时会怀疑成为心理师的意义，但当因为她走出心灵困境的人来感谢她时，她又感谢自己能成为心理师。很多人都以为自己是一座孤岛，其实并不是，他们只是把心锁在了只有自己可以触碰的地方。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回应，我内心的想法是，如果一个人真的认为自己很孤独，那就是真的孤独，去打破别人内心的这种平衡感，去试图纠正别人坚持的东西，总会付出代价的。
下车前她握住了我的手，山木君，谢谢。
啊，对了，今天的腌肉很好吃，您今天说的那家店有卖的吗？
会有的。
我下了车，那晚最后留在我脑海的，是樱寺甜美的笑容和一罐未开封的腌肉罐头。
（四）
我撒谎了。
我对纪子撒谎了，对樱寺也撒谎了，对自己也撒谎了。我不知道我还会对谁撒谎，我连自己都找不到了。
我对樱寺说我跟纪子很少吵架，刚开始的那几年是的，但是后来的两年里，我们几乎每天都在吵架，我忘了我们在吵些什么，只觉得每天都过的很聒噪，纪子开始一个人出去旅行，很长一段时间后出现在我面前，开口就是离婚。我不承认我们的感情输给了时间，纪子说不是的，不是输给了时间，而是输给了平凡。
再伟大的人生也要经历平凡的小事，再伟大的爱也经不起平凡的蹉跎，纪子不甘于平凡，而我却忠于平凡。我听不懂这些虚伪的道理，我一遍又一遍地问纪子，你不爱我了吗，纪子摇摇头，却又点了点头。
我们离婚了你还会回来吗？
会的，我们永远是亲人，但是你不要跟我吵就好了，我会很高兴地回来看你。
反正你要回来，干脆不要走了。
山木，不要这样，你留不住我了。
留得住。
你放过我吧，我知道你爱我，你让我走吧。
这是纪子生前的最后一句话。
纪子曾经无数次地说我任性固执不可理喻，但我觉得那不是我的错，是爱。爱能使人重生，也能使人毁灭。不要轻易谈论爱。
我翻着电脑里樱寺发来的视频，已经录完了，但我心里清楚，还差了一段，差了最重要的部分。我决定告诉樱寺，虽然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能力去承受，但是纪子已经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纪子成了很多人的一部分，但是心永远在我这里，没有人能抢去，纪子也不会再说离开我的话了。我们分不开了。
樱寺接到山木电话的时候正在吃晚饭，已经很多天没去采购食材了，每天下班天就已经黑了，最近来咨询的人很多，这个世界好像有病的人越来越多了，她不会跟别人这样讲，只是自己想想。
那些人都是社会进步的牺牲品啊，社会进步产生差距，差距产生嫉妒心，嫉妒心会扭曲人的心灵。
她又尝了一块山木之前带来的腌肉，味道真的不错，尽管吃不出是什么肉。山木在电话里说因为在附近办事，顺道带了些罐头来，还说发了一段视频到她邮箱里。
樱寺打开邮箱，里面真的有山木的来信，她点开了视频，一边吃饭一边看着电脑。
“我从来没有想过纪子会离开我，我也经常会忘记是自己杀了纪子，当她决定离开我的时候，对于我来说，她就已经死了。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在我心里已经死了啊。”
“樱寺你怕了吗，你是不是也想离开我了。”
视频里的男人突然笑了起来，他的五官扭曲在一起，已经不像是人的模样。
樱寺惊恐地看着那小盘黑色的肉，胃里突然一阵恶心，她冲到厕所里，跪在马桶边开始呕吐。
“纪子她，很好吃吧。”
“那么，樱寺你呢？”
樱寺用手在喉咙里里不停地搅动着，什么都吐不出来，她的后背一阵毛骨悚然。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门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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