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下老家过年几日,三番四次想拽着母亲去地里转转,但母亲却极不乐意。我也知道不是日渐发福的她在意那一点脚程,只是每日目力范围内的东西是很难再引起她的兴趣。
架不住儿子的再三请求,她到底答应陪我去走走。出门时已黄昏,刚到小河埂上,就没有什么天光了。乡下的夜来得早,也来的快,一轮明月,几颗寒星守着稀稀落落的庄户分外清寂。冬夜的四野里一切都悄无声息,虫、畜、树、人,阡陌、村落无一不早早的安然睡下了。才走出不到一里地,母亲便执意要回头,我央求她再走一段她却坚决不同意。问了好久为何不走了她才用一种颇为诡异的口气告诉我:“前面总有人烧东西,那里不干净!”说话间确实看见环着村子的河埂远处有点点火光,于是我便不再坚持,陪母亲折回了。
那些火光并非所谓发生“鬼火”之类的鬼怪之事,只是逢到年关,乡下人给逝去的亲人烧些冥钱纸衣来寄托相思罢了。儿时这条河埂上几乎没有人在此行祭奠之事,却不想二十年光阴里物是人非。年轻人更愿意远去他乡落叶生根,再不济也得迁到几十里之外的县城,于是留在庄上的只剩下那些不想离开或者想离开却再没气力离开的老人们。再接着每一年都有人悄无声地去世了,往往几年之后逝去之人的死讯才辗转多人之口在乡间彻底成为人尽皆知的事实。于是活在地上的人越来越少,埋在黄土之下的人越来越多,有的村庄20年间竟然死绝成空无一人的荒村,只剩下清明节、中元夜、年下时祭奠的烟火力证着这里曾有人祖祖辈辈生活于此。
隔了几日早饭后,我拉着妻又去了地里。那时眼光明媚,秋收后的稻田只留下一节节短短的稻茬,本是枯黄的他们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一阵与肃杀冬季不相称的光辉,也倒有着别样生机。一条小河把连片的稻田分成东西两半,河水清浅,阳光下波光粼粼,像是系在黄金蟒袍上的宝石腰带。天是蓝的,一种跟小河一样干净的蓝色,天上到地上,那颜色配合的正正好,好像是用了他们一年里最美好的容颜欢迎我这个多情的归乡之客。
心里十分欢喜,便拉着妻过了小桥,走到更窄的田埂上,蹲下,更近地去看那些稻茬,去闻稻茬下的土地。这些“所见所闻”再熟悉不过,他们让人心安静、满足,无忧无惧。抬头不经意发现不远处地头前的庄户门口有几棵大树,光秃秃的枝杈上架着一个硕大的鸟窝,瞬间引起了我的兴趣。想我小时候就是因为贪恋爬树掏鸟窝才摔断了腿,如今见到“仇人”也是“分外眼红”。看着鸟窝好像想起什么却又很快忘记了,心头的池塘被扔进一块石头,咕咚一声,石头很快沉下去,往事如从塘底泛上来的一串串水泡,刚浮出水面就立刻爆开,散在空气里了无踪影。
站在一片稻田之间,感觉很神奇。我相信自己爱着它,却从小到大一直努力逃离它。在我三十年成长岁月里真正与它的交集屈指可数,印象深刻的更是少得可怜。
八九岁时,一次春耕,活是紧要的很,于是被大人们带着下田插秧。内心是抗拒的但行动上也不敢抗拒,只得跟着去了。虽然几个姨娘和母亲都教了我怎么插秧,但我完全不能领会其中的要领。我也学着他们那样抓几根秧苗直直地插进水田软软的地里,可一抬脚,刚插下去的秧苗便被水波带着漂起来,我只得弯下腰重新插,结果还是一样。实在没招了,我只好想了个办法,像种树一样,努力在地里掘一个坑,然后把秧苗放在正中央,再从旁边摸来淤泥把坑填满。因为一切都只能靠双手在泥水里摸着操作,所以我“种”下的秧苗还是歪歪斜斜,不成行列,好在它终于不倒了,又是因我一番大汗淋漓的“努力”,故而自觉甚是满意。大人们抢着手头的活,顾不上我,等到抬头看我时先是哄笑不止,继而叫苦不迭。嘴里忙不停地嚷着“我地小乖乖,你快上去吧,插的什么玩意,全部要干回头活,你不干我们反倒轻松点!”
对此结果,我却甚是满意。虽然能“种下”秧苗让我很满意,但要是能不下田就最好不过了,反正水田里很多水蛭,蛇啊,没见到,光是担心都够愁死我。
再一次下到田里时我已经读了中学,大概是初一的时候,那年夏天期末考试成绩很差。一个暑假都因为这件事被父母“记恨”着,时不时就以此为“理由”“教育”我一通。就这样一个绝佳的“教育机会”到来了。
一场大暴雨的翌日午后,母亲选了一个阳光最猛烈的时候,带着我下到地里,用塑料绳把在前日暴风雨中吹伏的稻谷绑起来。七月午后的烈日骄阳不是一般的毒辣,还没有下到水田里汗就已经湿透了衣衫,虽然极不情愿,但没得选择。随母亲终于下到了庄稼中间,可就在踏入地里的一瞬间我几乎就要哭出来,七月的稻谷正由绿转黄,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可此时的稻叶锋利如刀,谷子也如一颗颗尖锐的枪头,还没走上几步稻叶、稻谷就轻轻松松地在我裸露的稚嫩的皮肤上剌出一道道血痕。更要命的是那时稻田里一片葱茏,长时间暴晒之后,潮湿而闷热的空气被稻叶和谷子牢牢地锁在地上,人在地里有如立在蒸锅上,皮肤恨不得撕出一道道口子把汗水往外倒,那些汗水汇成一道道小河顺着皮肤往下淌,淌过被稻叶稻谷划破的皮肤简直抓也不是,挠也不对,痛痒难忍又无计可施。我忍不住哭着求母亲放我回到田埂上,但是母亲不但不答应,还厉声斥责我,告诉我这就是不读书的下场。苦也罢,闹也罢在母亲那都无济于事,我只能硬着头皮跟在母亲身后。为了能早点“脱离苦海”,我一边干,一边偷偷地像插秧一样把塑料绳往泥水地里插,不多久就跟母亲说,绳子用完了。这当然很快就识破了,换来了一顿臭骂。
那是迄今为止下地干活带给我最惨烈的一次经历,那一天我不记得干了多久,几度感觉自己就要昏了,可能就要“死了”,只记得最后姥爷如同天使一样出现在田埂上,大声骂着母亲“你真是混蛋,你孬了吗?这大中午,庄稼人都不下田,你把他搞到地里来晒,晒坏了怎么办?”然后我就顺利地被姥爷“解放”回家了,为此很多年间我都感怀着对姥爷的“救命之恩”。
再后来我就几乎没有再下过田了,一方面学业越来越紧,没有功夫:另一方面,父母也抛弃了田地加入了进城务工的洪流。那个时候,单纯种田已经很难支撑一个家庭的发展了,年轻人进入城市掘金成了不二之选。我甚至一度为父母抛弃土地而欢欣雀跃,总觉得家里还在种地是种耻辱,与泥巴打交道是最没出息的生活方式。
如今我和妻子走在窄窄的田埂上,此时她的肚子里怀着一个五个月大的小生命。我告诉她,希望孩子出世后她能带着孩子在家里住上一段日子,我希望我的孩子能离土地近点,不是说要让他去做个农夫,只是觉得长在土地上的人心底子软,心底子善,长在土地上的人更懂得谦卑,更容易知足,也更容易幸福。我这样一个如此自恋的人,却愿意大方承认,没有故乡的土就长不出如今的我,我生命里的一切芬芳都离不开此刻脚下这块土地。
面对土地说“爱”对于我来说显得矫情。因为我不在它上面生产,不与它休戚与共,甚至多少年都在逃离,但这种与生俱来的情感潮水在多年之后的今天已然势不可挡。也许就像孩子跟母亲的关系,孩子可能一辈子都不肯对母亲说一句“我爱你”,也曾厌倦透了母亲的严格而啰嗦的管教而逃离家庭,也许他在外地一年甚至几年才回一次老家,但母亲还是孩子的母亲,孩子也还是母亲的孩子,矫情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忘不了她是谁,以及你从哪里来。
长在土地上也是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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