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神仙是我的姨叔,大名叫刘其昌。“刘神仙”这个绰号是在他六十岁左右时从茅山一带传过来的。
从我记事起,他的职业就是给人家看风水,选阴宅阳宅,乡下人称之为阴阳先生或风水先生。而官方的正规称谓叫“神汉”或“神棍”,往往是与“巫婆”并列在一起。
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这个职业就像“过街老鼠”一样,被“人人喊打”。然而口号归口号,私下里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家里有个大小事儿,还都得请他们来收拾收拾。所以,打只是在嘴上,敬畏却是在心里。
因此,姨叔的日子过得很是滋润。整天李家请张家带的,香烟不离嘴,小酒不断流,天天都有上席坐,业务排到一周后。看得乡下人又是眼馋,又是眼红。
那时候农村医疗条件落后,农家人有个头疼脑热的,一般都不上医院,大多采用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办法来解决。比如婴儿夜啼,他们便会在十家路口的树上或墙上,贴上一道黄纸写的“谒语”:天黄地绿,小孩夜哭,君子一念,睡到日出。文化水平高一点的家庭就写: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上一百遍,一觉睡到大天亮。据说效果还挺好。
还有一种叫招魂,也叫叫魂。比如原本精灵跳脱的孩子,忽然间沉闷下来,木痴痴地发呆。老辈人便说是魂丢了,要叫魂。方法倒也简单,用黄裱纸卷成细捻儿,放在麻油或豆油里浸一浸,点燃。没有黄裱纸也可直接用煤油灯代替,总之没多少讲究。
一般在无月的夜晚,约九点钟以后,带上孩子,外出叫魂。夜色如墨,万籁俱寂,一灯如豆,空气飘荡着孤寂暗哑的声音:“小康子(或二柱子),在哪玩回家吧”;“二柱子(或小康子),在哪玩回家睡觉吧” …… 如此循环往复,其声哀婉,其情殷切,其意虔诚。很有仪式感。
我母亲就曾带我叫过一次魂。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我感到头脑昏昏沉沉,浑身蔫蔫的不得劲。现在看来,应该是中暑了。但那时我奶奶却认为是魂丢在外面了。于是,让妈妈带我去招魂。
说来也怪,从那哀婉的第一声响起,我浮躁的心便立刻宁静下来。伴随着一步步地前行,一声声的吟唱(我觉得好像在吟唱一首古老的诗歌),黑漆漆的远方似乎有不可名状的东西在回应。冥冥中仿佛有一尊主宰万物的神灵,通过不可知的渠道送我的灵魂回归了。头脑顿时一片清凉,浑身好像浸润在村后的小溪中一样凉爽。那种感觉,至今还记忆犹新。
还有很多古方古法很是匪夷所思。比如患病者熬剩下的中药渣,必须要倒在十字路口,让千人踩万人踏,似乎这样病才能好得快;比如家里有邪秽煞气侵扰,须得在门楣的中心装上一面小圆镜子,利用阳光的反射把煞气逼回去;再比如,患了腮腺炎,就要在腮帮子上用墨汁画上一轮“黑太阳”。严重的时候,整个小学里约有一半人腮帮子上或左或右都挂着一轮这样的“黑太阳”。后来知道,这个是有科学依据的,因为墨汁里含有冰片,是清热解毒的。
总之,乡里人都相信这个,所以像刘其昌、田妖精这样的风水先生,还有邻村的“香头奶奶”李二寡妇,地位也就水涨船高,成为人们心目中敬畏的高人和大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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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姨叔生有一副好相貌。身材高大,声若铜钟。身形虽瘦削,但腰背笔直挺拔如屋后的钻天杨,看起来精神抖擞。他总爱穿着农村人常穿的大腰裤,裤管扎紧,腰间系着一根掌宽的板带。上衣则松松垮垮地,敞着怀,显得有点不修边幅。只是右嘴角有点下斜,常年似挂着不屑一顾的笑,似乎普天下就没有他瞧得上的人。从这里才能看出一点他性格里的不羁。
邻居崔大娘和姨叔的年龄差不多,倒是很知道他的一些掌故。她说,刘其昌就是个浪荡子。小时候在家伸手不拿四两,倒个油瓶都不扶。念书念不成,当兵也不去。整天就喜欢缀在街道上那个疯疯颠颠的老头屁股后面学算命看风水,没事就爱拿着个“四旧”类破书到野地荒芜处,说是去寻龙点穴。
有一年,大姨爹(刘其昌父亲)家里割麦子,也分了一块任务给他。他割了一阵子就受不了,正巧看到一群拾麦子的人。他便赶紧把这些人招呼过来,约法三章。“你们帮我把这块麦地割完,然后我一人送你们一篮子麦子”。这些人一听,如获至宝,马上扔下篮子干了起来。不大一会,就把刘其昌的那块“任务”完成了,然后便如约往篮子里装麦子。
邻人一看,乖乖不得了,便飞也似地跑回家中,告诉大姨爹:“刘大爷哎,不好啦!你快去看看吧,你家三儿又闯祸了。”大姨爹跑到田里一看,气得七窍生烟。拖起一把铁叉就撵了过来:“你个败家子儿,惹祸蒲包!”刘其昌撒腿就跑,边跑边叫:“我再也不回这个家了。”大姨爹怒吼道:“那就滚远远的,外死外葬得啦!”刘其昌这一走,整整就是十年。
崔大娘见我还有几分怀疑,连忙说:“不信你看看他那双手。”我偷偷瞅了瞅刘其昌的手,五指修长,手掌宽大有力,但却是白皮嫩肉,全然不似农夫的手粗糙皲裂,果然是一双不事稼穑的手。
刘其昌回来那年,正是大姨爹过世那年,他在大姨爹棺前默默地跪了很久,一句话也不说,却也是一滴眼泪没流。待到定阴宅时,他说话了,完全推翻了家里请来那个风水师的方案。山羊胡子风水师不服气,急扯白脸地非要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否则就要和他拼命的样子。
他也不客气,便从应该如何藏风聚气、避开黄泉线度、明堂开阔、远离污秽之物等娓娓道来,一席话说得山羊胡子心服口服,连呼前辈恕罪。最后钱也没敢要,拿起罗盘便落荒而逃。经此一事,人们才知刘其昌已非吴下阿蒙,而是个实实在在的大神级人物。
刘其昌有个特点,无论是看阳宅还是定阴宅,从不使用罗盘。便是给我们这些至亲家看宅基,也不用。只是在某个地块的前后左右张望一下,有时简单地用步子丈量一下,再抬头看看日头定一下方向,然后便定下方位,给出方案,简洁得出奇。有时有熟人在旁提醒说:“要不要用罗盘调调线?”他头一摆,连话都不屑回。
在他回来之前,当地最有名风水师叫田绍金。因其说话常常故作高深,有点神神道道的,所以被大家戏称为“田妖精”。有人在请刘其昌看过风水后,见他那样简单随便,总觉得心里没底,所以又私下请田妖精来再看一遍。谁知田妖精拿着罗盘看了半天,得出的结论竟与刘其昌的惊人的一致。
由此,大家都认为,刘其昌不用罗盘都能看得那样精准,显然水平更高。所以就有人拿这事来恭维他。谁料刘其昌却大怒,说是犯了道上的忌讳,从此再也不给此人家看风水,给再多的钱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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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姨叔好酒,每日无酒不欢,不醉不乐。恰巧我父亲也是个嗜酒之人。有了共同爱好,再加上本是至亲,所以姨叔来我们家机会最多。
那时也没啥好酒,因为国家穷得连粮食都不够吃,哪能让拿来酿酒。最常见就是县里城南酒厂酿造的山芋干酒。因其酒精度数奇高,喝上去胸腹间如一条火线掠过;同时又容易上头,酒醒后脑袋就像要裂开一样疼,所以人称“山干铳”。每到姨叔来了,母亲便会让我拿着个大瓶子,到村里的小卖铺去沽上两斤“山干铳”。
因为我父亲在企业工作,有时会到外地出差,碰巧也能搞到一两瓶全国八大名酒之一的洋河大曲。那时节,这可是个稀罕物品,正宗的红高粱酿造的粮食酒。商标上印刷的有时是“南京长江大桥”图案,有时是“敦煌飞天”图案,看着也鲜艳养眼,比起那“山干铳”可谓是一天一地。每到这时,两人便如获至宝,非要母亲想办法去搞点荦菜来,好像不用点荦菜便对不住这样的好酒。
下酒菜其实两人都不大讲究,再说那时副食品极度匮乏,讲究也没地方弄去。一般都是来个小葱拌豆腐,拍个蒜泥黄瓜,西红柿切开洒点白糖,顶多再加个炒鸡蛋,其它的就是碰上啥吃啥了。遇上逢年过节,或者谁家杀猪,烧个猪肉燉粉条,或者卤个猪下水,那就是难得的佳肴了。
两人一般都是下午一点钟左右摆开场子,边吹边侃边喝酒。我便搬个小板凳坐在他俩旁边,听着他们吹牛,觉得挺有趣。有时,姨叔会用筷子蘸上一点酒让我咂一下,立即被辣得呲牙咧嘴,赶紧挟一块黄瓜或炒鸡蛋过过嘴。他们俩看着便哈哈大笑。妈妈这时便会过来干预说:“都少喝点,别喝得醉三马四的。”刘其昌这时便会头一梗,涨红着脸说:“怕什么,酒醉英雄汉,饭饱气鼓呆子!”
有一年秋天,姨叔和父亲喝酒喝得正酣畅时。突然,隔壁的小康子过来找我说:“快走看啊,尤三娘被黄大仙上身了。”尤三娘不到四十岁,长得细细挑挑,白白净净,说话也慢声细语。此时的她正坐在院子里的泥地上,一个劲的“格格格”地傻笑着。想不到平时谨言慎行的尤三娘,此时的笑声竟如银铃般地清脆响亮,全然不似她平时的声音。而且是一直笑个不停,笑得肆无忌惮,露出一口细细白白的糯米牙,显得分外的诡异。旁边围着一大圈人观看,但没一个敢去扶她,怕她暴起伤人。
尤三娘的家离我家也就隔有两户人家,银铃般的笑声一直不断地传过来,听得一清二楚。刘其昌开始还不予理会,到后来酒兴不断被打扰,不禁无名火起。他陡地站了起来,大踏步地赶了过去。到了近前,分开众人,瞪着眼睛默默注视着尤三娘整整有两分钟之久。周边一片静寂,只余尤三娘旁若无人的笑声。
好个刘神仙,只见他吸足一口气,舌绽春雷,大喝一声:“咄!孽障!”我们耳边就如同钟磬齐鸣,感到一股无形的音波气浪扑面而来,所有人都禁不住后退了两三步。再看刘其昌,吼出一声后,满脸汗如雨下,后脊梁的衣裳都湿透了。而尤三娘则是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嘴角流出白色的涎水。
众人一起涌过去,准备把尤三娘抬到房里,被刘其昌制止了。过了约莫有五六分钟,尤三娘醒了过来,先是一脸茫然,再一看自己躺在地上,浑身满是泥土,周围还围了一圈的人,不禁羞愧得满脸通红,连忙爬起来躲到了屋里。姨叔则是转身回去,依旧坐到桌前喝酒,只是神态萎靡了许多。父亲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轻描淡写的回答道:“有些不干净的东西。”过了一会,又说:“不敢再来了。”
这一场酒一直喝到下午四五点钟。刘其昌告别返家之时,已是夕阳西下。他走在屋后的黄土路上,虽然脚步有点踉跄,但腰背还是笔挺。晚风乍起,吹得他衣袂飞扬,扎紧裤角的大腰裤子里灌满了风,鼓鼓地像两扇风蓬。仿佛一阵大风吹来,他就能御风而去,真有几分仙人之姿。
在那以后有十多年,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而尤三娘的病从此也再没有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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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那一声震聋发聩的大吼,多年以来我一直被深深地震撼着。我怀疑刘其昌练过气功,没有多年的勤苦修炼,是不会有那样充沛的丹田之气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逐渐了解到确有用声音震慑邪魔外道的法门,佛门道门均有记载。如佛门的“狮子吼”,就是能调伏众生不善业之法音。佛教经典中记载佛佗说法时:“演法无谓,犹狮子吼,其所讲说,乃如雷震”。就是形容佛佗说法时的气势和状态,具有无比强大的威慑力、感染力和影响力。还有中国宋朝普庵禅师宣说的《普安咒》,也有驱邪的成效。
道家常见的则是“九字真言手印”,又称奥义九字、六甲咒语、六甲秘祝,是中国道家和兵家盛行的秘术。源出东晋葛洪的《抱朴子内篇·登涉》:“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凡九字,常当视之,无所不辟”。意思是说,常念这九个字,可以辟除一切邪恶。还的茅山的《驱邪煞咒》:“敕敕洋洋,日出东方,吾赐灵符,普扫不祥......”
因而我怀疑刘其昌离家出走那十多年里,肯定有过奇遇,得过真传。否则以街上疯老头那点本事,和他自己的瞎捣鼓,是断然不会有那一身神通的。
只是这个已无从查考,刘其昌自走后就一直杳如黄鹤,不知所踪。对于他的行迹,我曾问过父亲。父亲总是语焉不详,含糊其辞:“江湖中人,四海为家,形踪不定,谁知道呢。”我疑心他知道刘其昌的去向,只不过不想告诉我。
然而有关他的小道消息却是不断传来。有人说他在茅山,名气很大,人称“刘神仙”。替人驱邪捉鬼定风水,非千金难以请动。又有人说,一位部队的首长用四人抬的轿子请他,为他十八岁的女儿驱除“鬼上身”。十多年都未除的怪病,让他半个小时就治好了。首长的女儿还认他做了干爹。只有做生意的家文大哥在茅山下见过他一次,说刘其昌确实是大发了,请他在一家皇宫一样的酒店吃了一顿饭,点了满满一桌子足有二十几个菜,很多菜他见都没见过。据说还请了一个副县长来陪他。这样看来,他确乎是在茅山了。
在我读高中那年,他突然像土行孙从地里冒出来一样陡然出现在我们家的院子里。穿着一身老式的宽松的黑绸子衣裤,连鞋也是黑色的圆口鞋,鼻梁上卡着个墨镜。腰板依旧挺拔,精神依旧饱满,面色依旧红润,只是两鬓稍稍有点飞霜,透显出岁月的无情。
隔壁的崔大娘见他这身打扮,立即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哎哟喂,他姨叔啊,你怎么打扮得跟个汉奸一样!”我们听了,不禁都笑了起来。确实,那时电影里的汉奸基本都是这副标配,只是有时会多个五五开的大分头。刘其昌气得嘴角一阵阵抽搐,右嘴角下斜得更甚,不屑的样子更明显了。只是他知道崔大娘是个有口无心的乡下粗鄙婆娘,犯不着跟她一般见识。但心中又实在太愤懑,无奈只好以手覆额,满脸痛苦地别过身去。
坐定后依旧是喝酒,只不过那时生活已经好多了,母亲碟碟碗碗地做了七八个荦素俱全的菜。酒桌上,我也敬了他几杯酒。他忆起小时候让我用筷子舔酒的光景,不禁感慨一句:“事如春梦了无痕哪!”仗着几分酒劲,我壮着胆子问他:“姨叔,人家高人都是隐居在深山老林里,你怎么还在滚滚红尘里混啊?”他一听,哈哈大笑说:“我算个狗屁高人。真正的高人你是没见过。”顿了一下,又说:“见过了,你也未必认得出来。”
那天他在我家逗留的时间最长,只到天色黑定了才告辞离去。临走时依旧步履略显踉跄,但却丝毫不影响他行走如风。很快地,他就像黑色的精灵一样融化在夜色里。
后来,我听说他这次回家,给家里盖上了新房子,给儿子娶了亲,又到坟头上祭奠了一下大姨爹。然后就离开了,从此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杳无音信。
若干年后,我旅游来到了茅山。偶然提到了刘神仙,道观里一位须发俱白的老道长回过头来,睁开一双混浊的老眼,瞪着我说:“刘神仙,刘其昌?”我说是。老道长叹口气说:“他早就不再这儿了,听说到龙虎山去了。他那一身法术,当真是了不得!那可是个天师一般的人物啊!”
1、姨叔刘其昌(神汉),好酒,酒醉英雄汉;
2、形象:精瘦却精神,大腰裤、上衣松垮、腰扎板带,裤管扎起,嘴角常挂不屑的笑,似乎普天下没看得上,仙风道骨
5、到茅山,“刘神仙”(接要滑竿,军长女儿认干爹)香云纱衣裤、汉奸
6、不知所踪,“只在此山中 云深不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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