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舒雅在最该露脸的时候却没有办法露脸了,那天正好是高三毕业班拍毕业照的时间。作为毕业班的班主任,组织好学生拍好毕业照也算得一件大事了。学部集体照、班级合影、寝室合影、小组合影、男生留影、女生留影……舒雅都做过精心设计。这下倒好,因了这一场家庭暴力,她的努力全泡汤了。她本该在这种场合扮演主角,在照片里留下经典而永久的微笑的。班级合影,那把最中间的椅子是属于她舒雅的。现在那一届的毕业生中间那个位置将永远成为空缺了。身上的伤权且可以用衣服遮掩一下,但脸是不得不露的。不得不露的地方现在居然开了杂酱铺:青、红、紫、黑、白各色杂陈,一道道指印高高隆起,扭曲着五官。耳根、脖子、胸口到处都是淤青和指甲划过的血道道。这副模样走出去不要太瘆人哦!
舒雅是最爱脸面的。只要是工作日,哪怕最忙她也要把自己拾掇得端庄大方,一丝不乱。师道尊严嘛,老师得有自己的范儿!舒雅就是个挺讲究范儿的人。挨打后的舒雅感觉自己就像在众目睽睽的大街上摔了个大跟斗一样尴尬,难堪。这种情形之下,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迅速爬起来,以最快的速度逃离现场,避免众人的哄笑。舒雅到医院之后正是这种急于逃之夭夭的心理。这事儿闹大了,舒雅想。要是班里的学生知道自己的班主任被老公打成这幅相貌,那还不炸开锅了?要是学校里的同事们知道自己原来在家里是这样的卑微,这样没有地位,那她的脸面将往哪儿搁呀?舒雅满脑子都是这些怪念头!肋骨断了,固定一下会慢慢愈合的,淤青、挫伤也会渐渐褪去的,可脸面要是丢了,那是很难再捡回来的。不!不能再让人看见自己了!不能再让人知道自己的这一番遭遇了!她必须把影响缩到最小!所以当她坐在骨伤科的诊室里的时候,她最急于想做的事不是想要了解自己的伤情,配合医生治疗,而是让刘老师夫妇赶快代自己向校长请假,请假的理由是:早上上班被汽车剐了一下,需要静养两天。这不后天就放五一小长假了,只要小长假结束,我就可以上班了。住院观察?不不不!我不能住院!要是学生啊,领导啊,同事啊,到医院来看我怎么办?那脸可就丢大发了。我不能留在这里,我得找个别人不方便去的地方好好静养。
刘老师夫妇终于拗不过舒雅,在经过最简单的伤势处理,配了一大堆跌打损伤药之后,把她送到了离她家不远的婶婶家里。婶婶在急促的门铃声中着急慌忙打开了门,看到伤痕累累的舒雅,那是一脸的错愕,直至了解了事情原委,又禁不住连连跺脚:“天哪!这是犯了什么罪了要这样往死里打的?”婶婶心疼得是直抹眼泪。舒雅思来想去婶婶家里是最安全的,婶婶毕竟是自家人,心疼自己,会照顾自己。婶婶一家跟舒雅的单位没啥交集,不会透露风声。自己那个家是暂时不能回去了,且不说那条疯狗还会不会再咬人,单是女儿就足够让舒雅担心的了。女儿才上初中,心智和身体都还没有发育成熟,如果看到母亲被自己的父亲打成这样,那会对她今后的人生造成怎样的伤害呢?或许女儿会对爱情,对婚姻产生深深的幻灭感,要那样,她长大之后还敢恋爱吗?还敢嫁人吗?舒雅不敢往下想。
傍晚的时候,叔叔、堂弟、堂弟媳、读小学的侄子都陆续回家了。堂妹堂妹夫听到消息也赶过来了。大家都对舒雅啧啧连声。尤其是堂弟媳,按她那个直性子,那是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的。所以她非逼着自己的丈夫立时三刻拿了X光片子和病历卡去舒雅家找朱伟时理论。一向好脾气的叔叔这次也按捺不住了,非得打电话告知舒雅远在省城的父母和兄长。是舒雅眼泪汪汪地再三恳求才算压了下来。但叔叔还是偷偷告诉了舒雅的哥哥。叔叔对舒雅说:“你得让那个生肚知道你也是有娘家人会站艄的,不能白欺负了。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次忍了,他下次会打得更凶。”
舒雅是在第二天才感觉到身体的疼痛的。在纠结了一天的面子问题,享受了堂弟堂妹们团近几个亲戚的安慰怜惜之后,舒雅渐渐平静下来。平静下来的舒雅开始对疼痛有了感觉。第二天早上,在大家上班的上班,读书的读书,买菜的买菜,都出门之后,舒雅开始感觉到了疼痛。那是怎样的彻骨与钻心!舒雅直疼得倒吸凉气,满头冷汗。特别是两肋,简直是万箭穿心,无法忍受。婶婶买菜回来的时候,舒雅正疼得在床上打滚,哎呦不已。婶婶见状大惊失色,连忙打电话给儿子叫他快回家送侄女到医院复检。好一顿折腾,医院的结论跟头一天的一样:多处肋骨骨折,心肺未及。医生给舒雅注射了止疼药,舒雅总算慢慢缓过劲来。舒雅一直觉得自己的这种晚到的感官知觉很奇怪。这实在没有道理可讲,只能说当人集中专注于某一意念的时候,他的器官感觉是相对麻木的,迟钝的。
舒雅在婶婶家的床上躺了三天。三天过去,脸上的肿大体消了,两肋也不那么疼了。都说身上的病好治心病难治。舒雅在身体一天天好转的情况下心却一天天往下沉。三天里舒雅多数时候是躺在床上木愣愣地想心事:怎么办?接下去该怎么过?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得到消息的亲亲眷眷们开始轮番到婶婶家穿梭,轮番摇头,轮番叹气。众人都对朱伟时的家暴行为表示深恶痛疾。但摇头,叹气,深恶痛疾之后则无一例外都是“话说回来”。“话说回来人家那也不是不喜欢你了,喝醉酒了嘛,冲动了嘛,那就有点没轻没重了嘛。你得原谅他。毕竟孩子还小,你得为女儿考虑。离婚是不必要的。单亲家庭的孩子会有人格缺陷的。再说了,当初也没人逼着你跟朱伟时结婚么,是你自己看对眼的么。说明是有感情基础的么。所以啊,先安心养几天。等养好了,我替你做主,把朱世伟叫过来,叫他当面向你道个歉。只要他有个态度,保证以后不再打你,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么。”
大家都是口径统一,众口一词。连说话的语气,腔调都是一致的。还有一些跟舒雅熟识的朱伟时的朋友也打电话来了。电话里照例也是先痛斥,再安慰,然后拍胸脯保证,耐心劝和。舒雅很是奇怪,这些人怎么说着说着就都站到施暴者的立场上去了,替人家说上话了。大家都张口闭口老古话说得好,老古话说得对,“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大家都想着“拆庙”,谁也不愿“毁婚”。
舒雅的哥哥是唯一支持舒雅离开朱伟时的。哥哥办事一向沉稳。他在想尽办法瞒住父母,瞒住老婆大人的情况下,借口出差,从省城赶了过来,来时还不敢自己开车,是坐火车过来的。五一节的车票那是挺费了一番周折才搞到的。舒雅和哥哥都知道自己的父母对这一双儿女那是多么疼惜。尤其是老太太,要知道自己的闺女被人欺负成这样,那还不得直接背过气去?但老太太又是特别灵光的一个人,稍有点蛛丝马迹她都能猜出一个大概来。所以哥哥做得特别小心。哥哥来了之后直接跑到舒雅家里找朱伟时去了,他楼上楼下转了一下午也没遇到朱伟时,唯一在家的只有外甥女。自从堂弟拿了X光片和病历卡去找过朱伟时之后,那小子就一副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架势,脚底抹油开溜了。人既不肯朝面,手机也关机了。哥哥在舒雅家里足足等了两天也没见着朱伟时半个影子,只得先回去了。哥哥临走一再叮嘱舒雅,千万不要让别人的想法左右自己,要多为自己打算,一定要以自己的幸福为重,只要是舒雅作出的选择,哥哥都无条件支持。舒雅流泪了,舒雅知道哥哥最懂她。只有自己的哥哥才会真心心疼妹妹。只有哥哥知道舒雅的内心有多痛苦多绝望。
在衢州的小姑子也知道这事了。小姑子有个习惯,每逢节日一定会打电话或发信息向各位亲友问好。这不五一节了嘛,她自然就按时按节地电话过来了。小姑子听出嫂子的声音不对,忙问怎么了。舒雅就一五一十把事情说了。然后小姑子就一天一个电话地问候上了。小姑子说,自己已经把事情告诉了同在衢州的舒雅的大伯子和舒雅的公公。公公和大伯子都表示一定会好好修理朱伟时的。他们认为舒雅哭一哭,闹一闹都是正常的。但哭完闹完,事情就算过去了,舒雅就是看在女儿的份上也还得回心转意,回到自己的家里去,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
小姑子他们会不会真的修理朱伟时,舒雅不得而知,但小姑子把话说漂亮了。小姑子的意思是明摆着的。朱伟时有错,家里人一定会惩罚他的,既然惩罚了,这一页就得翻过去了,翻过去的东西舒雅如果还要没完没了,那就是舒雅的不对了。小姑子觉得舒雅躲到婶婶家里去本来就是不明智的,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只会把事情闹大了。要真正解决问题还得回自己家里,大家三头六面聚到一起,当面商讨解决。
舒雅在婶婶家里的那几天,朱伟时始终没有露面,失踪了一般。舒雅疑心朱伟时是不是跑到自己兄妹家去了。小姑子打着虚晃子,明里责怪自己的兄弟,暗里说不定正是她在护着自己的兄弟,把兄弟给藏起来了,反正舒雅也找不到衢州去。小姑子把话摆明之后没多久,朱伟时终于给舒雅扔了一条短信:“晚上的事完全是因为喝醉了,我根本就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一切都是因为酒精的作用。现在事情既然发生了,那就听凭你的处置。我哪怕到外边去要饭也无所谓。”舒雅在短信里没有看出朱伟时有半点自责的意思,他冠冕堂皇地把所有的罪责都推给了无法提出抗议的酒精。推却所有责任之后,还分明耍了点无赖,提醒舒雅不要闹得太过了。
听了那么多阴的阳的真心的假意的劝告之后,舒雅惶惶不可终日,她如坐针毡,再也不好意思在婶婶家里呆下去了,再呆下去,无赖的就是自己了。再说,朱伟时失去了踪影,女儿怎么办?谁在照顾啊?想到女儿舒雅就心软了,就坐不住了,她必须回去,她得看到女儿好好的才能安心。所以舒雅急抖抖想回家了。女儿是她心尖上的肉,她可以失去一切,但她不能没有女儿。舒雅打开家门的时候,女儿果然一个人在家。看到舒雅,女儿一下扑过来:“妈妈你去哪儿了,为什么这几天都不回家?舅舅来过几次了。”
小长假一结束,舒雅就强撑着回学校上课了。不能误人子弟啊,高三的孩子就要高考了,那是一辈子的事,怎么能耽搁呢?舒雅回到学校,才知道校长已经为她作了妥善安排,班主任有人顶了,课也有老师代了。老师和学生见到舒雅回来都很吃惊。老师们问舒雅为什么不好好歇歇,等伤完全好了再上班;孩子们眼睛里惊喜满满,忙前跑后地想要为舒老师做点什么。舒雅明显感到她出事之后,班里的孩子变得特别乖,特别懂事。
第三节空课的时候,舒雅去上厕所。她刚蹲下,就听得旁边隔栏里传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真是不要命了!伤成这样还来上班。”“是的呀,听说她这个伤不是被车撞的,是被他老公打的。”“还有这样的事?为什么呀?”“谁知道呢,说不定有什么把柄被老公抓住了呗。”“她看起来不是这样的人啊,不过也说不准,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忠厚老实……”
舒雅气得浑身发抖,但她又不能发作,她只能蹲在隔栏里,假装不存在,直到两个声音渐渐远去,消失在走廊里,她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这个世界上多的是聪明人、侦探、批评家和哲学家!别人家的鸡毛蒜皮都能引起好事者极大的兴趣。他们信口开河,津津乐道而又乐此不疲。舒雅觉得自己已经百口莫辩,怎么也洗不白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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