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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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ritten by 夕木

八点半，天已经黑透了。上完一天的课，我很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大脑一片混沌，小数点分数线加减乘除还在我眼前阴魂不散地晃来晃去，弄得我眼冒金星。肩上书包恐怖的重量真真切切地压在已经不堪重负的肩头，动一动，试卷书本就不满地发出抗议般的沙沙声，十分刺耳。拖着疲倦的身体，我昏昏沉沉地奔上105路公交车，随便找了个座位软塌塌地坐了下来。

车里安静得出奇，用“死寂”来形容也不夸张。所有乘客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眉头紧锁、嘴角下撇的机器人般呆板的神情，木讷地看着窗外，看着前方的空气，或低着头看着手机，各想各的心事，没有任何人声震荡着空气——除了两个漂亮的异国姑娘，裹着一身黑布，快速而小声地说着什么听不懂的语言。窗外闪耀的霓虹灯光透过玻璃混在昏暗的车内灯光里，交杂着手机的荧光，生硬得让人不舒服。我强迫自己醒着——因为回去还要刷题——便四处打量起似乎与世隔绝的乘客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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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带着迷彩绿口罩的女人，二十五岁左右，大半张脸被帆布遮挡着。她的脑袋垂得很低，完全看不清楚她的五官。她的指尖飞快地、一下一下地划着手机屏幕，点开了一条信息，回复过去一句“加油”和一个兴奋喜悦的表情，但是她的脸上依旧波澜不惊，面无表情，仿佛一尊凝固的冰雕。

对面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圆圆的脸上稚气未脱，酒瓶底厚的镜片下，睁着一双好看的黑眼睛，挎着一个精致而简约的小包，没拉好的拉链边缘，露出课本的一角。她侧着脸，望向窗外，一条条光彩闪烁的广告字流星般飞速划过，大树、店铺、银行，一切都快速地退却着，只能匆匆地瞥上一眼，就再也看不见了。城市的景物沉闷而单调，女孩却呆呆地看了好长时间。后来，也许是觉得无聊了，她垂下眉眼，在包里掏出手机，滑开屏幕，手机的荧光把她的指尖染得单薄而苍白。

大学生模样的男青年，满脸倦容，手肘撑着把手，另一只手托着腮帮，乍一看好像五官都挤在一起了，变形了。他的耳朵里塞着白色的耳机，放着只有一个人能听的音乐。长长的耳机线吊着手机，放在膝盖上，手机壳上活力四射的动漫人物在灯光里也泛起冰冷的光泽。过了一会儿，青年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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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擦——”车门发出沉闷的一声，慢吞吞地旋转着打开了。

首先走进来的是一个强壮的老人，一头短针般的灰白色头发，满脸皱纹，牙齿参差不齐，走得大摇大摆，穿着一条粗犷的黑色的背心，不知为何，直觉告诉我，这个人不像是个好人，倒像是个混黑社会的。老人从我面前扬长而过，冲着一位低头玩着手机、满脸青春痘的高中生大嚷道：“喂，让一下，让我进去坐！”高中生面不改色，起身，仍然紧盯着手机屏幕。老人动静很大地坐上了里边的座位，连声“谢谢”也没说，却一个人占了高中生座位的一半。高中生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厌恶地皱皱眉头，起身离开，坐到后面去了。老人也不惭愧，自顾自地看着手机，脸上的表情很是丰富。

这一切都进行得安安静静，悄无声息，除了老人要求让开的叫嚷,没有人谴责，没有人指指点点，甚至没有人抬头望向他们一眼，所有人，都默默地、孤独地盯着自己唯一的电子伴侣，无法将视线移开，哪怕只是一厘米。

一个年轻的母亲上了车，满脸憔悴。她怀里抱着一个年幼的女孩，戴着一顶碎花帽子，粉嘟嘟的小脸儿惹人喜爱，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像两颗黑葡萄，胖嘟嘟的小手里抓着一团纸。我眯着眼仔细看了看，原来是一张普普通通的肯德基小票，已经被捏得皱巴巴的了，小女孩仍然饶有兴致地盯着它，仿佛在端详着什么宝贝似的。

车上一路颠簸。没有空余的座位了，母亲一手将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抱在臂弯里，另一手紧紧抓着把手。车颠来颠去，她的身子就以把手为圆心，弧度很小地、一下下地旋转着，脚步极不稳定，看上去不太舒服，但也不成大碍。那个其貌不扬的老人看见了，毫不犹豫地站起来，说闺女你坐吧，抱着孩子呢，多不方便。年轻女人连忙摆摆手，说不行，您坐！老人大大咧咧地笑了，老年人嘛，多锻炼锻炼！来来来，你快坐下吧。年轻女人不知所措了，看了看女儿，小女孩也茫然地看着她，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想了想，还是坐下了，忙不送地说着谢谢，谢谢。老人朗声大笑，说现在年轻人，工作忙，还要带孩子，不容易啊，多休息休息！然后，他就靠着车门边的厢壁，悠哉游哉地哼起了不着调子的军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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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生上了车。男生很瘦弱，豆芽菜似的，完全是一副熬夜学习无法自拔的样子，眼神怯怯的，好像受惊的小鸟儿。车上人多了，男生被动地被挤来挤去，好像自己的身体不受自己控制了一样。即使如此，他也费劲地从书包里掏出了一本小本子，望着车顶翻着白眼，嘴里念念有词，背着永远背不完的英语单词。稍不留神，他给一个肥胖的女人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滑倒，他拼命抓着把手，才幸免于难。倒是那个胖女人，反应迟钝，白花花的肥肉撑满的手臂被车门狠狠撞了一下，她吃痛地捂着手臂，冲着背单词的男生冷冷地骂了一句：“小兔崽子，你爸妈怎么教你的？”男孩好像吓傻了，委屈得似乎快要哭出来。他取下书包，胆怯的神情在一瞬间变得咬牙切齿，但转瞬即逝。他发泄似的把本子用力甩到包里，低下头，沉默不语了好长时间，又抬起头，看向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空，嘴唇抿得紧紧的，嘴角无力地下垂着。

车上的人多了起来，有老人，有壮年，有学生，有懵懂无知的孩子，层层叠叠的人墙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好像砂砾被深深淹没在了撒哈拉沙漠里。在前后左右四面八方的人堆之间，我被挤得七荤八素，好几次险些摔个跟头，恨不得跳出窗外飞回家。都说中国人爱管闲事，然而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们两个被挤来挤去东倒西歪的倒霉的小学生。我还好些，那男生已经是一副随时就要晕倒的样子了，他的脸上流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我靠在窗前，无聊地读着一则招聘广告：“大专学历，喜欢快节奏的生活......我们诚恳地邀请最好的您......”

无聊透顶。

简直不能更无聊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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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庄五区，到了，请下车的乘客......”

冰冷的机器女声响起来了，我如释重负，随着人流头也不回地飞奔下车。宽阔的马路上，尽情地呼吸着，我突然有了一种从地狱解脱般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不经意扭头看了看正懒洋洋地行驶而去的105路公交车，忽然看见在浮动着灯光和荧光的车窗上、许多人侧脸的阴影里，闪烁着一团毛茸茸的白，模模糊糊得看不真切。一阵银铃般的欢笑声从身后传来，我转过头，看见两个六七岁的孩子，蹲着，手里抓着青翠欲滴的青菜叶儿，喂着一只洁白的小兔子。

仿佛是感受到了我的注视，小兔子抬起脑袋，与我对视一眼，红镜子似的眼里映照出灿烂的灯光，很快又把目光转移回了青菜上，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孩子们显然也看到了我，他们友好地看着我，其中一个开口问道：“姐姐，青菜还有很多，要和我们一起喂兔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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