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在等我

1、

国庆前夕，妈来电话，说小姨很想我，叫我务必回去一趟。

小姨自己没有孩子，视我为己出。

我是家里的第五个女娃，奶奶一心一意想要个男娃。我妈从生我二姐开始，月子都是泡在眼泪里的。

我刚出生不久，爸爸在奶奶、姑妈们的怂恿下背着母亲把我丢在火车站的出口处，希望能遇到个好心人，从此衣食无忧。一口奶尚未尝过的我有着无比响亮的哭声，一部分好心的过客听到孩子的哭声纷纷驻足，可是一看是个女娃，便又三下两下裹好，赶紧放回原处。

爸爸在不远处紧张地偷偷看着，每一个驻足的人都得到他诚挚的祝福。然而，没有一个人不关心我的性别。两小时后，爸爸无奈地把我又抱回了家，没进门，就招到奶奶一顿数落，嫌我爸心慈手软成不了大事。

那时候小姨还没结婚。正值好年华的小姨是镇里最漂亮的姑娘，不论走到哪里，都会成为小伙子们追求的对象。小姨性格温和，谈吐俏皮，几乎没有不为她倾倒的。

我被送又没送成的经过是大姐告诉小姨的。小姨待我比别的外甥们明显亲厚。

2、

小姨要出嫁了，准姨父是城里人，离异，带俩男孩。

外婆为此和小姨断绝母女亲情，且发誓此生不复再见。二姨、三姨随外婆，她们家都有男孩，无形中我妈就矮了一截。我和妈是小姨仅有的娘家人，小姨父是从小姨的宿舍直接迎娶的新娘。

小姨出嫁那天真漂亮啊，脸不敷粉亦白里透红，状如熟的刚刚好的水蜜桃，眼含情，嘴含笑，走路都带风，暖暖的春风。

我并不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只预感到小姨最疼爱的人将不再是我。失去小姨庇护的我又会回到招人嫌弃的境地。

我紧紧搂着小姨的脖子不肯松手，用眼泪鼻涕将她大红的新旗袍染出一朵最娇艳的花。

小姨柔软的心难以拒绝。

姨父是个善良的人。我陪着小姨一起出嫁，成了他们家珍贵的常住小客人。

3、

两个普通工人要养三个孩子，在农村或许还行，在城市就显得捉襟见肘了。

开始两年还好。随着两个哥哥见风窜的身高和越来越沉的书包，原本鲜妍美丽的小姨渐显憔悴，姨父的眉头也越皱越紧。虽然他们什么也不说，但渐渐懂事的我知道小姨的困境都是因我而起，因为当初是我死乞白赖上小姨的，并不是领养。

终于在一天早上，一家人围坐桌前，默默地瞪着桌上仅有的一大碗稀饭时，我哭着闹着要回家，小姨和姨父怎么哄都不听，哥哥们用满怀恶意的眼神狠狠地盯着我，不说话。

这样的空气是紧张的，不可调和的。

我又回到我自己的家。

中考时，我考上了小姨城市的一所中专学校。这三年是我们一生中最亲密的三年。两个哥哥同小姨、姨父渐生隔膜，青春期的我与小姨无话不谈。在我心里，小姨才是我的亲妈。

中专毕业，我选择了逃离。我要去南方，那里有我梦想的天堂。

奶奶见我已经成为家族里第一个“有出息”的孩子，再也不嫌弃我是个女娃，一定要留我在身边。

小姨说，我逃的再远，也是她的孩子，她唯一的孩子。尽管她心里不忍不舍，却是我最主要的支持者。

4、

时光荏苒，岁月带走了爱与欢笑，留下成堆的寂寞浸染每一个清晨和黄昏。哥哥们结婚另过，虽然离得很近，他们却很少上门。小姨父走后，他们和小姨——他们的继母已然成了陌路。

小姨没有自己的孩子，所有的爱都给了他们。因为我存在过一段时间，他们心里的伤始终没能愈合。焐不暖的心只剩下寒意。

5、

节日的路总是十分拥堵，一早出门，原本四个小时的车程，到达家乡地界时却已是傍晚时分。

天像是要掉下来了；阴沉沉的云挂在山顶上，车越往上离它越近，好像伸手就能抓到，待伸手却是徒劳；山坳间已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几缕淡淡的炊烟无精打采地在村子上空徘徊。

儿时的记忆此刻和这些炊烟一样稀薄。几乎忘了，我曾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

车子在盘山公路上拼命摇晃，晃得我的心一阵阵向外飞——

大概两岁时的冬天，因为好奇冰面的光滑，因为无知冰层的凶险，趁大人们不注意，一个人偷偷跑到屋前小河里“溜冰”，终于在一处冒出水草的地方“溜”到了冰面下。

恰巧那天小姨在我家，我一声惊魂的“啊”吹散在风里，爸、妈、奶奶都只愣了愣，只有小姨不顾一切循声跑出去，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河。

小姨不会游泳，所幸小河不深，在冻僵的前一刻，小姨把我救出了水面。我呛了点水，受了惊吓，高烧三天。小姨得了肺炎，差点送命。

烧退后，我成了家里的灾星， 到哪儿都不受待见。

原本觉得有点亏欠我的爸爸用草绳狠狠抽了我一顿，抽得我们父女情分全无。

妈亦用责备的眼神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我就该一失足成千古恨——招人恨。

奶奶一遍遍念着“阿弥陀佛”，却不是感恩佛主保佑我——遭此劫难，我竟然不死——可见，佛主也有打盹的时候。

小姨救了我，用生命护我安好。

小姨常来我家，我成了小姨的跟屁虫。唯有在小姨这里，我才感受到来自大人的温暖和情意。我小小的心里只有一个念想：我要是小姨的孩子该多好！

······

车里温度太高，眼睛模糊得看不清车外的景致。儿子的女朋友悄悄塞了包纸巾给我。

6、

再翻一座山就到小镇了。

小姨退休后又回到了这里，外婆去世前，是小姨陪她度过最后的温和岁月。

刚翻过山头，远远的山脚下，一灯如豆，像田野里的萤火虫，明明灭灭，不停地晃动着。看得出是在焦急的徘徊。

小姨，我回来了！

小姨伸出手，摸索着向我靠近，想要抓住我的手，却怎么也找不准方向。我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半晌，一把抱住小姨，放声恸哭。

小姨轻拍我的肩头，我又回到小姨出嫁的那天——

妈使劲儿掰开我的手，威逼利诱，紧紧拉着我，把我挡在身后。小姨的同事组成一道人墙，希望我能被其他的节目分散注意力。

一阵欢声笑语后，落寞的小姨没能等到外婆和其他的亲人，淡淡跟妈说了声：“姐，我走了！”

妈应了声：“要幸福！——”哽咽得再无下文。

结婚的场景竟是这般凄凉！我哭着挣脱妈的手，冲破人墙，以前所未有的洪荒之力死死抱着小姨，任别人怎么劝、怎么掰就是不撒手。

小姨原本落寞的心很快鲜活起来，一把抱起我坐上了小姨父的“永久”28。

此刻，我们的拥抱也是这么用力。

7、

去南方后，我很少回家，只在过年时会打个电话聊表一下我的心意，却是搜肠刮肚找话说的尴尬。

小姨父对小姨很好，然而他仿佛也是亏欠两个儿子的。

这些年，我的心被爱人和孩子填满，几乎忘了世界上还有一个因为我而改变人生轨迹的小姨。我无法探究小姨当初是因为看到妈的眼泪而选择了已有儿子的小姨父还是因为我差点被遗弃而不愿世界多一个雷同的生命？

小姨是爱我的，我们是最亲的母女。

8、

小姨的糖尿病并发症很严重，双眼只有一点光感，她手里的灯，是为了照亮别人。

我希望小姨跟我去南方寻求好一些的医疗资源。小姨却说，她能看见一切应该看到的，不用替她担心。她老了，眷恋小镇美好的记忆，贪念小镇美丽的景致，那件鲜红的嫁衣以及嫁衣上最娇艳的花足以给她的晚年生活带来无尽的回忆和欢愉。

小姨在等我，她想好好看看我！我是她醒着、梦里的牵挂，我是她放不下的女娃。

小姨说她看到了，她看到了一切，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