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隰桑
洛阳城秋风又起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那一年秋。枯黄的金色柏叶从遥远的锦江一路漂流，穿过汉沔与渭南，终于搁浅在洛水的长堤上，被午后的阳光照得很好看。
真快啊，转眼间已经十年过去了。
“父亲，他死了！”
是昭儿兴奋的声音。
“消息可靠吗？”
“千真万确！”
那颗悬着的心突然落了下来，或者说，是沉下来了，如同从炙火烹油中煎熬一遭后又坠入万丈深潭。死了……呵……你怎么可能会死呢？那个无所不能的孔明也会死么……
秋夜里的风不算凛冽，却平白无故多了一丝刺骨的冷。我定了定心神，终是被昭儿脸上抑制不住的兴奋所传染，是我要赢了。渭水畔，秋风起，那秋风就是他的催命符，是他的招魂曲！可我马上就意识到那夜的秋风带走的不仅仅是他风烛摇曳里不堪承重的命数，还有残留的那寸至死不休的长安梦！心中不由得无名火起，可是难道我就没有吗？我要赢，我必须要赢！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是对的。
“追！一百多天了，我们就要赢了！”
“是！父亲！”
黑压压的人影向远处的夜涌去，带走了战马的嘶鸣和刀枪相击之声。心底被压抑百日的烈焰逐渐窜了起来，一点点烧遍了四肢百骸，最终把一副干枯焦黄的躯壳化作灰烬。我听见我肆无忌惮的笑声，从嘴角浮现出笑意到逐渐旁若无人的狂笑不止，我好像疯了一般，我激动，我大笑，我陷入了属于我自己的狂欢里无法自拔。
然而，空无一人。
“蜀兵呢？蜀兵呢！”
我冲出营寨向远处策马狂奔，已经没有了方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我的失态，他们没有跟上来，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父亲！那是……诸葛亮？！”
我猛然停下马，瞬间清醒了过来。马儿突然受到阻力，长嘶一声扬起了前蹄。
“不，那好像……是姜维。”
我突然平静了，先前的狂喜、惊惧、疑惑都随着姜维的出现而化解，恍惚间，我甚至有了种他还在的错觉，这个少年是他吗？可我马上就否定了自己愚蠢的想法，不，不，我在想些什么！那个人老谋深算得跟个狐狸似的，这年轻人看上去那么青春，散发着火一样的热，这火能把世界都点燃，这力量是那么……无所畏惧。喊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我眼睁睁看着少年轻轻调转战旗的方向，“咚，咚，咚……”擂响的战鼓霎时一呼百应。身后的将士乱作一团，我抬头去看马上的少年，却在同时感受到了一道锐利如刀的目光射向了我，他紧紧盯着我，可我却分明感觉那道目光不来自于他。尘土黄沙飞扬，我看到熟悉的阵法自少年消失的背影里形成。
“这面旗子我认得，是他用过的……”
“父亲，我们还追吗？”
“昭儿比那姜维如何？”
“孩儿愿与他一较高下！父亲。”
昭儿带着将士跟了上来，一同看向远处风云变幻的山谷。我勒住马，反而自顾自低下头去看脚边咆哮而过的渭水，浑浊的江涛裹挟着泥沙向东奔去。视线逆着江流向上望，远处的斜谷似乎有了哭吼与喊杀之声，如滚滚江波，又似千军万马。胯下的宝驹打了个响鼻，在原地躁动不安地打着转儿。我吃了一惊，脸上最后一丝愉悦的神色也消失殆尽，回头看向身后的昭儿，却看到他眼中的那一抹略带疑惑的询问。许久，我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摇了摇头，率先转身回马。
“罢了，罢了。”
那夜的星子，格外明亮。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那年的星坠落在了我的心里，亦或是那星芒灼伤了我的五脏六腑，所以每年秋我总是要经历一番噬心的折磨，那颗星带着滚烫的血和刺目的光深埋在了我的心底，被秋风一吹就苏醒了。我感受着年复一年的痛苦，耳边似乎还有那夜怒吼的江水声，眼前也总是浮现出轻挥令旗的那只手，如今他们都说我现在是胜者了。可我只能笑笑，笑得很不自然。
终是又一年秋了，我总是逃不过的。松柏苍苍，有莫名的情绪隐藏在氤氲着香气的丹桂蕊中，那花蕊里禁锢着的一定是我的魂魄吧，是被甜腻的花熏得已经神志不清的我。十年后的我，怎么会在这里呢？我的口中开始胡言乱语。
你万万想不到我这位老朋友有朝一日竟也会来看你吧？也罢，大概我来了你也不会给我好脸色……
十年过去了，你歇着吧……这天下迟早是要太平的，早一日总比晚一日要好，你说是吧？
你说咱们斗了这么多年，一直到现在你都不肯放过我吗？我从来不认为自己赢了，可同样也不觉得是我输了！我这是……图什么呢？
孔明，你是在耍我啊！这场戏留给我一个人，还怎么继续唱！你一个人也依旧能流芳百世，而我呢？！我终究只能如黑泥里的腐叶一般烂在濡湿的角落，被鸟虫一点点啃噬。不！不！我真是高看自己了，可能我连你碑前枯叶都不如呢……
我半卧在榻上听着从窗户灌进来的秋风的呼哨，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昭儿赶忙递过来半碗热茶，又叫婢子撤了食案，换上来几样清淡的小菜。
“到底是老了……”
“父亲这是什么话？您正当盛时。”
我借着昭儿的力坐起来，昏昏沉沉又听到锦官城外自远而近的十万歌哭，随着秋风准确无误击打在我的胸口。我听到掠过巴山顶峰的鹤发出一声声恸鸣，悠长而凄厉，在山谷里经久不息。我听到那一年种下的柏木正缓慢地生根、发芽、抽枝，而后又逐渐叶落、枯萎。
“你听到什么了吗？”
“嗯，是深秋的风声，父亲。”
“不，不是……”
我慌了，我又听到那些声音了。心中的惊惧与疑虑再度蚕食了我的意识，年年秋，这样的声音都让我感到心惊肉跳，只有待秋风过了，我的心才会逐渐重新恢复平静。
我来看你了。
呛人的香灰让我不受控制地眯起眼。我掸掸袍袖，站起身，掩饰下唇角那抹苦笑。
这一刻，我终于承认我输了，输得很彻底，输得一败涂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