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死母亲的孽子

作者: 隰桑木落 | 来源:发表于2021-11-03 07:50 被阅读0次

    文/夏隰桑

    那天,我在母亲的墓碑前站了很久。

    1

    母亲过世快一年了。八月末,天还未褪去夏日的暑气,火辣辣的日头肆无忌惮地煎烤着我的全身,额前的刘海不一会儿就被汗打湿,粘在额头上很是难受。

    “妹子别哭,哥没事,哥想多陪一会儿你姨妈……”

    我轻拍着表妹安安的背柔声安慰,自己却仰起头咬紧了唇。眼眶把我不争气的泪水吸了回去,我重重地长呼一口气,把表妹安抚好,从黑色大塑料袋子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张大信封,信封里,是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妈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考上大学。我捧着信封跪在妈的墓前,“妈你看啊,我考上了,我也是能考上大学的,不信你看,这是录取通知书,这次我没有说谎……”

    我仰起头看着碧蓝碧蓝的天,哽咽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2

    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孩子。

    高中三年里,打架、抽烟、喝酒、泡网吧都是被我玩腻了的事。妈在的时候我就是校长办公室和教导处的常客,几个年轻男老师由于碰面次数太多,最后直接成了我哥们儿。

    那两年爸在公司混得不错,升职后工作更忙了。照顾我的任务自然全部落在了妈身上。妈没上过几年学,每次我惹事只得死拖硬拽着把我拉到学校校长办公室,拿着钱陪着笑求情,只为那些满脸流油的“高层知识分子”能够放我一马好让我把书念完。我看不惯妈这副低三下四的面孔,所以总是故意吊儿郎当地坐在老板椅上,冷冷看着他们理论,脸上带着讪笑。

    我骂骂咧咧说他们是见钱眼开的臭不要脸,是没本事开除老子的怂货。妈吓得赶紧捂住我的嘴,之后狠狠地瞪我一眼把我拽走。

    3

    在一次和弟兄们的聚会上,我认识了那个叫白格的女孩。后来我掏了一百块钱从一个哥们儿那儿要到了白格的联系方式,才知道她和我那帮朋友很熟,以前在我们学校附近的职专上学,据说后来因为家里没钱被重男轻女的父母逼着辍了学去酒店打工。弟兄们心里当然都明亮得很,一个年轻姑娘家,到这一步能干什么呢?实际上就是被卖给了人家。

    起初,我对于白格的背景有点失望,可依旧还是抵挡不了白格年轻美丽的外表的诱惑。她的美,不同于学校里那些千篇一律的乖乖女,带着点儿和她年龄不符的神秘和魅惑,即使我明白这种神秘对我来说就等同于危险也依旧甘之如饴。我知道她在酒店“做事”,所以总是能联想到她被人按在床上的情景。每当这时,我就会万分烦躁,想着如果她被我压在身下是什么感觉。

    我家的经济条件不算差。认识白格后,为了在她面前表现自己,每次和弟兄们出去快活我总是掏腰包的那个,久而久之,白格理所当然注意到了我,并且开始和我主动亲近,甚至于后来我明目张胆地带她去宾馆她都是半推半就顺了我的意。看着宾馆的大床,我如愿地笑了。我知道她是看在我出手大方的份儿上才愿意跟了我,可我还是很满足。

    4

    那个时候,母亲的身体状况就已经明显有了不同。我被白格迷得魂不守舍,想法设法约她出来。妈要经常去医院做检查,我就肆无忌惮从大衣柜里拿钱,有钱了就带白格四处约会,这期间我开始接触很多对我来说很“刺激”的东西,只为了向自己爱的女人证明我不是个怂包。

    一切好像很平静,直到一个晚上,一伙儿人在小区门口堵住了我。我头上挨了三拳,额头挂了彩,大臂也错位了。当然那群孬种被我搞得也挺惨,带头冲上来的黑瘦麻杆儿右眼肿了,而那个红毛杀马特被我拧伤了手腕,非主流衣服也撕烂了,最惨的那个闷骚男断了一根肋骨。

    第二天表妹告诉我,直到呜呜叫的警车堵住了学校大门,她才得知我出事了,学习紧张的她来不及去找值班老师就慌慌张张逃了晚自习,借了门卫大爷的老年机给我妈打了电话。我妈知道时,刚切了一半的土豆往案板上一扔就冲下了楼,因为那天我就随便说了一句我想吃红烧肉,身体刚有些好转的妈也没过问我那些混账事,就高高兴兴张罗着给我做饭。

    我和我那些哥们儿连同惹事的小混混们一起被警察带走了,是白格报的警。之后我才从抓我的警察那里得知,让我爱得死去活来的白格,和那些小混混才是一伙儿的。他们知道我有钱,于是就让白格接近我从我身上捞钱。其实这不是第一次,在我之前,已经有好几个公子哥因为抗拒不了白格的勾引而入了套,他们往往先利用白格的色相去搭讪,混熟之后就借着带你花天酒地的明目向你兜售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其中不乏家里社会地位显赫的败家子。他们有的出于情面,有的出于前途的考虑,都选择了息事宁人,最终只能甘愿被欺骗敲诈,毕竟他们要的只是钱,而这些人一般都不差钱。

    只是这次,白格对我偏偏有了一丝丝好感,这也彻底激怒了她的小混混男友。他们对我下手无非就是想教训教训我,以免我跟白格走得过近,只是他们没想到白格最后心软报了警,也算是救了我一命,毕竟他们人多,最后吃亏的肯定是我。

    事情闹到这一步,妈早已经无能为力,她哭着给爸打电话,最后是爸连夜请假赶回家把我从派出所领了出来。

    我被学校开除了。另一边,因为我的刺激,妈的病越来越严重,到后来爸只能一边上班一边照顾医院里的妈。家里实在是忙不过来,出于无奈,我暂时住在了小姨家。据表妹说,是妈提出的,因为她被我伤透了心,对我很是失望,希望我换个环境可以有所改进。

    5

    我受不了小姨的魔鬼式管理,那年暑假主动提出了去打工,一是为了逃离小姨的监管,二也是我想自己换台电脑。后来我才从表妹那里得知,为了给母亲治病,家里那点钱已经经不起我折腾了。

    自从我暑假开始打工,妈对我的态度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没计较我被学校开除的事,相反经常来我打工的地方看我。她怕我会烦她,和我相处也小心翼翼,还托表妹给我转过钱。我旁敲侧击问表妹我妈是不是吃错药了,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她只是含糊的回答我说我妈病了,让我自己照顾好自己,别给她惹事,另外没好气地鄙视我一番说我妈一直都对我很好,不许我这么说她。

    天真的我就再也没有多想什么,安安心心继续打工。第一次开始花自己赚的钱,心里感觉硬气了很多,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赚钱的不容易。那个夏天我出奇地让人省心,除了这辈子都改不了的抽烟喝酒泡网吧的臭毛病,我再也没有去主动联系白格那个害我不浅的贱女人,并且和我曾经的哥儿们也都断了联系。

    日子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就像流水账一样平静且无趣,直到10月中旬,我接到我爸和小姨打来的电话,他们说我妈病得很重,让我赶紧去医院。

    那天晚上刚走进打工的大排档,我就收到了表妹的微信:“哥你别上班了,我给学校请过假了,咱俩马上去医院,我在学校门口等你……”

    那一刻,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生平第一次慌了,带着表妹在学校门口打了车直奔医院。

    到了重症监护室我才知道我妈的病多严重,肺腺癌、晚期、扩散……等我俩赶到医院的时候,妈已经不能正常说话了,我只能看到那台呼吸机一起一伏,还有妈紧紧追随着我的目光。病危通知书已经下了无数次,所有人都知道我妈可能挺不过去,只有我,到现在才知道。

    我看着妈止不住流泪的眼睛,只能无济于事傻坐着,直到心电图变成一条冰冷的直线。妈攥着我的手走了,那一瞬间,我本能地瞥了一眼病房墙上的老式挂钟:18:28。

    我的大脑“轰”地一声塌了,耳边只剩下小姨崩溃的哭喊,嗡嗡的听不清。一旁的爸第一次紧咬着牙抽了我一巴掌,捂着脸蹲在了地上。那一晚,我没有哭,死死盯着病床上的妈,眼神空洞。

    6

    之后的一个星期,我都在麻木地按长辈的要求处理妈的后事,爸一直铁青着脸,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挨到我妈下葬,我和爸两个人回到空旷冷清的家,第一次感觉到房子太大了,而就在今年春节,妈还笑着对我说你一长大,房子都显小了,和爸商量着再换套大房子。

    我瘫在沙发上,抬头看着墙上我妈的遗像。爸坐在我旁边,低着头没有说话。我坐起来仔细凝视着墙上黑白的照片,目光复杂,许久,扭过头对身后的爸很没底气地嘟哝了一句:“爸,我不想打工了,我想上大学……”爸猛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没有回我的话。

    秋末,我住到了表妹家。妈去世一个月后的周末,我敲开了小姨家的门:“……妹子,我想……”

    从那时起一直到第二年春,我开始了在小姨家长住的日子。表妹用她并不宽裕的时间帮我一起没日没夜复习功课,累了我俩就一起去小区附近的公园走走,做白日梦一样谈谈那很不靠谱的未来。

    清明过后,我去参加了本市一所大学的单招考试。那天上午,表妹趁着课间给我发了一条信息:“哥,我还得在学校复习,就不陪你一起去考场了,加油。”

    “嗯,放心吧……”我回了一句,并且附上了一个轻松调皮的表情。

    单招结束后,我没有了留下来继续打扰小姨和表妹的借口,便回了自己家。

    五一劳动节,妈的抚恤金下来了,时隔大半年,悲痛慢慢平息了的长辈们因为那点钱产生了分歧,姥爷舅舅一致要求钱要留在我名下,而爸则认为除了姥爷应得的那份外,其余留在自己那里,等我结婚再交给我。那段时间,我甚至比妈刚去世时还要心烦意乱。

    表妹的复习更加紧张,我没再继续去骚扰她,直到我收到录取通知书,表妹高考结束。

    “妹子,你陪我出去走走吧?我负责全权照顾你……”6月中旬,我实在是忍不住给表妹打了电话。

    我知道,这大半年来我一直心里压着事儿,一切尘埃落定了,便想给自己找个发泄的出口。

    那边显然也很激动,“好。”

    高考结束后一周,我独自带着表妹去了离家很远的黑龙江。

    “哥,你怎么就突然又想上大学了呢?”

    在外旅行的闲暇之余,表妹突然问我。

    我愣了愣,却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只敷衍“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回家看到你姨妈的照片,突然有一丝心疼……可能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明白了我妈的不容易……她没怎么上过学,这是我妈一生的遗憾,她可能,不想让我也有遗憾吧……”

    “那你现在,还会有遗憾吗?”表妹问得很小心,出门在外,显然怕影响我的情绪。

    “会,但不是对大学的,是对我妈的……”

    她叹了口气,“哥,你真的变了好多……”

    “或许吧……倘若有可能,我真不希望自己变成如今这样,我还是那个坏孩子该有多好,我妈还会打我,骂我,惹事了也不用怕,我妈都会顶着……”

    “哥,其实你真的不用太自责,姨妈的病也不是你造成的,你不用一直有心理负担……”

    “哥,其实我知道你本质不坏,你只是希望姨妈能多关注你,而不是只多关注你的成绩……”

    “哥,如果你的叛逆期不是在姨妈生病的时候,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多遗憾了吧……”

    “哥,你还记得吗,你初一暑假在我家,我们被逼着写暑假作业,你那时不想写,就假装在演算,一面偷偷在草稿纸上画骷髅头……”

    “……”

    在近千公里的异乡,我和表妹生平第一次说了好多平常根本不会说的话。到最后,我们都沉默了,只并排坐在酒店的阳台从落地窗远眺中央大街的夜景。

    那天晚上,表妹用酒店的电脑查询到她被心仪的大学录取了。

    尾声

    我收回了思绪,很认真地在墓碑前摆了两盆黄菊,虔诚地磕了三个头,最后才仔细打扫了一下墓前的香灰,重新把通知书装回信封。

    “今后在外地上学,要学会照顾好自己,你姨妈走了,还有小姨和我,我们会永远陪着你……”

    我没有和表妹一样报考外地的大学,最终还是留在了家乡。父亲由于当时照顾妈丢了原本体面的工作,只能四处奔波寻找赚钱的机会。家里还有老年痴呆的奶奶和患有心脏病的爷爷,不能没人照顾。

    我很清楚自己的现状,从这一刻起,我再也不能任性了。可我会永远记得,即使生活不容易,也依旧有人爱着我,并且希望我可以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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