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的时候很没有本事,找不到工作,只好去喂猪。
猪圈里有一头小母猪很与众不同,圆头圆脑,白白净净,细皮嫩肉。这些优点大抵是白猪都有的。但她还很爱干净,总在泥地里洗澡。这大抵是体面的猪都会做的。但她身上还有一股羊膻味,这就改变了一切。
我小时候随父亲进城赶集,曾经闻过羊肉串的味道,久久不能忘怀。但吃是不可能吃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吃的,南方人,南方穷人,怎么能吃羊?连猪肉这种不清真的东西,也只是拿来换口粮罢了。
那天趁她在洗澡,我想走过去闻闻羊肉味。哪知道她在泥地里一个机灵,嚷道,你干嘛呢,非礼勿视。
我十分纳闷,你整天荡来荡去,都给我看得个精光,在这装什么白莲花。
她好像生气了,也不说话,甩干净身上的泥,走到一边望着天发呆。
那一天万里无云,风从北边来。我的景色描写十分蹩脚,只能请诸位想一想内蒙的草原,云南的山。至于为什么中部有这样的风光,实在是无可奉告。
她呆坐的样子十分可爱,风带着羊膻味钻进我的鼻子,让人有些意乱情迷。我走过去哄她,别生气了,可看过《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她说没有,我读给她听。她听完沉默不语。我年纪小,性子躁,忍不住问,觉得怎么样?
她只是不说话。我急坏了,猪怎么可以故作深沉呢。简直当时就要生气走开。这时她才问我,你觉得我们被设置了吗?
我就怕她不问,再没人问我,我都得憋出病了。我马上站起来,面对她滔滔不绝,什么剩余价值,人的异化,消费主义,阶级壁垒,什么鲍德里亚,哈耶克,卡尔波兰尼,足足说了二十分钟。我问她,怎么样,是不是再也不想过被设置的生活了?
她说,你怎么知道我被设置了。
我说,傻呀,你被安排吃了睡,睡了吃,然后拿去屠宰掉给人吃,还不算被设置。
她说,我有梦想的。
我问,什么?
她说,我想做一只猪lady,穿高级定制的衣服,买香奈儿的包包。
这下把我气坏了,感情刚才半天白说了,我刚想重复一下我对消费主义的高深见解,却被她打断了,她说,省省吧,你这么厉害怎么没找到工作,只好来喂猪?
我们达成一致,想要过不被设置的生活,就要十分有本事。她问我何故沦落到此,我说我听说李卫公年轻的时候很有本事,所以找不到工作,只好去做流氓。我仅仅学习了找不到工作这一点,十分惭愧。
做流氓这一点没学到?她问。
我说,这到天生就很擅长,只是在你身上施展不开。
气氛有些尴尬。
她想叉开话题,就说,王小波挺有意思的。
我说,是吗?
她说,是,以前读过冯唐,我觉得王小波和他还挺像的。
我把她赶回了猪圈。
她边走边嚷嚷,怎么啦怎么啦,李银河也这么觉得。
一天傍晚,天突然阴了下来,紧接着就是一声声轰鸣。山上最怕这个。我躲在木屋里瑟瑟发抖,她敲门问,我能进来吗?
我邀她在火炉旁坐下,她说,这个条件还有火烤,不符合实际情况吧。
我说,文学创作,还不是为了自己舒服点,不打紧。
她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肤浅?
我说没有,大家都这样。我要是有本事挣钱,也买香奈儿的包包。
她噗嗤一声笑了,说,你骗人。
我说,可能包包不买,但天天吃烤串。
她说,什么串?
我说,别紧张,我喜欢吃牛肉串羊肉串。
她冷笑,嫌猪肉不好吃吧。
女人可真麻烦,这不是近而不逊远则远吗?我只好说,不是,猪肉最好吃。但认识你之后我就不喜欢吃了,因为我尊重你。我尊重有灵魂的生物。
她好像很感动。问我,你有什么梦想吗?
我说有,挣很多钱,玩很多漂亮女人。你呢?
她说,我的梦想是香奈儿用我的皮做包包。
我说,别傻了,猪皮毛孔大,里面粗糙,臭奈儿也顶多拿来做里料。
她说,跟你在一起肯定很痛苦。
我问为什么。
她说,谁让你跟我讲道理了,你说的我能不明白吗?可我就喜欢想啊。
女人可真麻烦。
那天喂过猪,我吹着口哨,躺在背阳的高坡乘凉。她又溜了出来。对我说,还挺好听的。
我说,不行不行,我五音不全,只敢对猪吹哨。
她笑了。问我,你觉得我唱歌会好听吗?
我说你声线优美动人,要是是个人,一定是个好歌姬。
她说,你真会说话。我跟你说,我以前不只喜欢看电影,还喜欢看书呢。
我问,喜欢看什么?
她说,最喜欢《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说,看了之后对阶级壁垒有没有什么深刻的认识?
她说,还好。别人都喜欢盖茨比,但我却喜欢上了黛西。
好嘛,猪界伍迪·艾伦。
我的喂猪生涯走到了尽头。
临别的那天,她一直送我走到山腰。
我说,差不多了,再送就给人宰了。
她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我说,哪能有打算呢,活过一天是一天。
她说,你很有写作的才能,要继续写下去。
我说,这就胡说八道了。首先我不可能有。其次我有你也不会知道。
她说,文学创作嘛,免不了一点心的交流。免不了一点非分之想。总之要写。
我说,写出来也一堆狗屎,索性玩玩游戏。
她说,你一阵子不写,就只能靠相声藏拙了,自己晓得伐?
我问,什么叫相声?
她说,只有对话的那种。
她又补充,你因为懒得打那装逼必备的直角引号,我说来她说去的,怪烦人的晓得伐。
她又补充,一切艺术,都要当作手艺。只面对自己,晓得不啦?别人怎么想没关系,自己越走越远就行。
我说,你作为一只猪,懂得也太多了。
她说,别人眼看猪低,我们都是各自基因的囚徒。
我说,那我给你取个英文名吧,叫Judy。
她说,为什么。
我说,因为我人眼看Judy。啊啊啊,donmake it bad~
她说,太冷了。让我想起一个叫沈冲的人。
我说,不认识。
她说,别整天净想着插科打诨。
我说,不插科打诨又怎么样。好好说也没人听,好好写也没人看。
她说,什么呀你。就为别人活着吗?
我说,别扭啊。总觉得自己的参差错落没人理解。
她说,得了吧。全世界的人都这样,这叫孤芳自赏。
我说,你觉得我是吗?
她说,别问我呀。要想认可,有本事写书去。
我说,我还不配写书啊。虽然我比很多写书的人强,但这个世界太多元了,这样我就什么事情也做不好。
她说,那不就得了。管有没有看,有没有人懂。你写不是你的事情吗?
她又说,那你在深夜里看着自己写的东西痴痴发笑,不也是一种享受吗?管别人什么事情。
我说,你说得很有道理。但这样我们就得不到认可,高级需求得不到满足了。
她说,那你写完之后往山上望望,你就知道有只猪一直认可你。
我很感动。我问她,你有什么猪生梦想吗?认真的,香奈儿猪皮这种事不能算。
她说,我真的想嫁个好猪。
我说,怎么样算好?
她说,看的顺眼的,千万富猪也嫁。看不顺眼的,亿万富猪也嫁。
我说,你尽不学好样了。
她说,想不想知道例外啊?
我说,你讲。
她说,遇到有趣的,只要有个香奈儿包包就嫁。
我说,那得了吧,没有这么有钱的猪。
她说,那如果我真的很喜欢,古驰包包也嫁。
我说,那要是我呢?
她说,那只要有个猪皮包包就嫁。
我连猪皮包包也没有,只好说了些人猪不能结合之类的场面话。我看着她落寞的身影一点点往山上走去,很想喊出一句「我养你啊」。但我发现我一直在喂养她,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我和她都不属于自己,都是洪流中的棋子。我被设置成喂猪的男人,她被设置成细皮嫩肉的猪,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我知道她在想,其实猪皮包包也可以不要,只要爱情。她知道我在想,也许棋子不可以有爱情,如果哪一天我们被设置成陌生人呢?
在那送别的时分,日暮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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