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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名人离世，我们都会惯性地致以哀悼：一个时代远去了。

死者为大，是传承至今的礼节。至于这么说确切与否，其实无人深究。

但当金庸离开的消息传来，类似的说法反倒少了。朋友圈和媒体上流传的怀缅，不是个人的私家记忆，便是“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没有人再强调，一个时代远去了。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这一次，时代是真的把我们抛下了。

在94岁的高龄辞别，按中国人的传统，算是喜丧。所以我也不想太悲悲戚戚。对于深切影响并陪伴我们成长的金庸大侠，最好的追思，就是整理一下他留下的宝贵遗产。

所以今天想聊一聊，关于爱情，金庸教我们的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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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件事叫时间。

永远有朋友会问，金庸小说里，你最喜欢的女性是谁？

以前我会说赵敏。哪个直男会不爱赵敏？颜如桃李又英气勃发，兼具聪明和善良，外在有股刁蛮之气，内心又柔软敏感。为了心仪的张无忌，她甚至愿意抛弃家庭身世，从此浪迹天涯。

可是长大之后，我的答案成了郭襄。因为我懂得了时间的力量。

那一年，初入江湖的郭襄15岁。她的父亲是践行“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盖世英雄郭靖，母亲是威震天下的丐帮之主黄蓉。而她的行事风格，像极了行迹难测的外公，由此被称为“小东邪”。

在风陵渡口，这个车马如龙的江湖据点，小郭襄听说了“神雕大侠”杨过的传奇，未见其人，已然倾心。后来，杨过许她三枚金针，为她筹措了终生难忘的生日宴，从此，时间的种子在她心里生根发芽。

郭襄当然知道，杨过与小龙女自绝情谷一别，片刻不敢稍忘，日夜相思以至形销骨立，黯然销魂。这也是郭襄迷恋杨过的理由之一。

可当杨过以为再难见到小龙女而意欲轻生，郭襄毫不犹豫地拿出了最后一根金针，只要他活下去。这份执念里，并没有自私的贪图，她只是出于本能。就像听父母聊起当年穆念慈对杨康的痴心，小小年纪的她竟然会说：“她是没有法子啊，她既然欢喜了，便有千般不是，也要喜欢到底。”

郭襄对杨过，就是喜欢到底，毫无机心，无比纯粹。

后来，父母以身殉国，郭襄背负倚天剑，四处寻访杨过的踪迹。虽非弱质女流，这也不是一般江湖儿女所能承受。可郭襄却信守了心底的誓约，任时光匆匆流逝，愿神雕侠侣长相厮守，可“喜欢到底”的心志始终不移。

40岁那年，郭襄顿悟出家，终生未嫁。创立峨眉派后，收下的第一个弟子，取名风陵师太。

金庸在书里写过这样四句：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生。只恨我生君已老，断肠崖前忆故人。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如果无缘成为你此生的挚爱，即便我形单影只，像断肠人在天涯，也无改对你的心意。

《神雕侠侣》的结尾是这样的：

却听得杨过朗声说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袍袖一拂，携着小龙女之手，与神雕并肩下山。

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呀啊而鸣，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只有这种时刻，郭襄才容许自己释放几许真心。

我们喜欢说，真爱最后还是会输给时间。郭襄没有赢得爱情，但她从来没有输。

有些爱，止于唇齿，掩于岁月。这是郭襄教我们的事。

3

第二件事叫距离。

金庸的读者应该有一个共识：直男羡煞韦小宝，直女恨死张无忌。

张无忌不是坏，可他的犹豫纠结，几乎令每一个倾心于他的女子心碎。

很多人印象最深的，是起先楚楚可怜又无比登对，后来彻底黑化心狠手辣的周芷若。

可是，即便遭遇悔婚，几乎入魔的周芷若，在小说的尾声仍然有令人揪心的情感桥段。

周芷若冷笑道：“咱们从前曾有婚姻之约，我丈夫此刻却是命在垂危，加之今日我没伤你性命，旁人定然说我对你旧情犹存。若再邀你相助，天下英雄人人要骂我不知廉耻、水性杨花。”

张无忌急道：“咱们只须问心无愧，旁人言语，理他作甚？”

周芷若道：“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你早早放下了，我却要背着伤痛继续走下去。

周芷若当然做错了很多事，可是爱情，其实有太多是非难断，又有更多情非得已。

想到金庸这样写周芷若，我对她实在恨不起来。但是，整部《倚天屠龙记》里，我更在意小昭的离别。

小昭是爱慕张无忌的。可当波斯圣女的线索揭开，面对命运的驱驰，原本缥缈的爱情就更加微不足道。小昭勇敢地选择了成全和远行。

在小说里，金庸为小昭安排了临别的小曲：关汉卿的《乔牌儿》。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

富贵哪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

展放愁眉，休争闲气。今日容颜，老于昨日。古往今来，尽须如此，管他贤的愚的，贫的和富的。

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金庸说：“曲中辞意豁达，显是个饱经忧患、看破了世情之人的胸怀。”

如果你对1994版电视剧有印象，可能记得陈孝萱饰演的小昭。

在辞别张无忌远赴波斯之前，小昭清唱了一首歌：“拈朵微笑的花，想一番人世变换，到头来输赢又何妨。日与月互消长，富与贵难久长，今早的容颜老于昨晚。”

这首辛晓琪演唱的《俩俩相忘》，从《乔牌儿》里化用出比爱情更宽广的意思：

眉间放一字宽看一段人世风光

谁不是把悲喜在尝

海连天走不完恩怨难计算

昨日非今日该忘

浪滔滔人渺渺青春鸟飞去了

纵然是千古风流浪里摇

风潇潇人渺渺快意刀山中草

爱恨的百般滋味随风飘

你侬我侬，终究是白云苍狗，相濡以沫，倒不如相忘江湖。

绵软粘稠的张无忌不懂，小昭却懂了：“光阴百岁，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面对求而不得的爱，与其痴缠搅扰，不如托付清风明月。

桃李春风一杯酒，欢愉一时，却要用江湖夜雨十年灯来凭吊。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俩俩相忘或许也是另一种祝福。

在爱情里，人撼动不了距离和命运，但可以改变面对距离和命运的姿态。这是小昭教我们的事。

《倚天屠龙记》的后记里，金庸写道：“我自己心中，最爱小昭，只可惜不能让她跟张无忌在一起，想起来常常有些惆怅。”

谁说他老人家不懂爱情？

4

过去听人评价，金庸写男性出彩，描绘女性往往失真，对情爱之事尤其隔膜。

说实话，这是莫大的偏见。金庸极其懂爱。

金庸告诉我们，勇敢追求理想之爱，哪怕为此对抗礼教名节，都值得舍身忘死。

杨过和小龙女年岁有差，又姑侄相称，小龙女还身负被奸污的“残缺”，可这一切都无法将她和杨过分开。哪怕十载相思，哪怕生死遥望，为你一人，我愿与世界为敌。

金庸告诉我们，不必畏惧现实的阻碍，看起来不般配的，只要执念够深，依然能够长相厮守。

郭靖粗糙鲁钝，黄蓉精细聪慧，郭靖江湖草莽，黄蓉娇生惯养，用世俗的眼光来审视，这简直要宣告死刑。

可郭靖的钝，刚好给母亲早亡父亲飘忽的黄蓉，带来了安全感和依靠。而黄蓉的精，又让郭靖体会到生活的趣味。性格相反，却完美互补，乍看无缘的两个人，因为爱，可以是珠联璧合的佳偶。

不仅如此。金庸还懂得爱极生恨，由恨成狂。

赤练仙子李莫愁手段狠辣，可这些凌厉绝情的起点，何尝不是与陆展元那段“为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的错误。

游坦之命运陡转，却对阿紫一见钟情。从此，他义无反顾无怨无悔，明知不该仍趋之若鹜，明知不可也逆天而行。你可以笑他痴，笑他癫，但在爱情建构的铜墙铁壁里，游坦之何尝没有品尝到爱一个人的幸福。即便这幸福是梦幻泡影。

名震天下的乔峰，最本质的改变是阿朱塑造的。

自由无羁的令狐冲，没有岳灵珊和任盈盈的改变，何以笑傲江湖。

甚至连未偿所爱的李文秀，骑着老去的白马，漫步回到中原的路上，也都在感慨：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你可以说她没有得到爱。但你决不能说，她不懂爱。

笔下蕴藏这样情感的金庸，又哪里会不懂爱情呢。

小时候听《雪山飞狐》的主题曲《追梦人》，惊为天人。如今细想，罗大佑这支笔，写的固然是三毛，又何尝不是金庸？

让流浪的足迹在荒漠里写下永久的回忆

飘去飘来的笔迹是深藏的激情你的心语

前尘后世轮回中谁在声音里徘徊

痴情笑我凡俗的人世终难解的关怀

谢谢金庸大侠，缔造了旷古烁今的武侠世界。也谢谢金庸大侠，在那个空灵曼妙的世界里，留下那么多关于爱情的真谛。

为了这些金庸教我的事，想敬你三杯。然后再道一声：

看我看一眼吧 莫让红颜守空枕

青春无悔不死 永远的爱人

大侠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