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科们的“科学理论”充斥着最前沿的物理学名词,那也掩盖不住其本质上的荒谬性;
古代思想家们的一些观点在今天看来似乎十分幼稚,但这不妨碍他们以极富思辨性的科学精神去努力尝试着理解世界。
有时候,重要的不是掌握了多少知识,而是对待知识的态度。
不怕大家笑,我在大学期间曾经有过一个现在看来特别可笑的想法:
“什么所谓的'科学',不也是人想出来的一套理论吗?那跟迷信有啥本质区别?所以我们应该加以提防,不要'被科学洗脑' ”。
不得不说,这种想法颇能给人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好像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似的(想必那些“民科”们就是沉溺于这种幻想没拔出来),现在回想起来真是羞愧难当啊······所谓“思而不学则殆”,估计说的就是这回事。
不过,近几年来,我发现类似的观点在网络上并不罕见。比如下面这些话,大家一定看到过:
“科学的尽头是神学/佛学”;
“科学也只不过是众多观点中的一种而已,不用太相信”;
“科学是西方人的理论,我们不需要他们来解释”(为此,甚至还有些“民族自尊心”比较强的人,把一些原本相通的领域给强行分为了“西式”和“中式”······)
总之一句话:质疑科学的价值。
其实,根据历年发布的“中国公民科学素质调查”,我国公民具备“科学素质”的比例是在不断攀升的,这无疑要归功于我国基础教育的长足进步。
数据来源:第十次中国公民科学素质抽样调查然而,上述那些言论的盛行,却揭示了一个被很多人忽视的问题——“科学思维”的匮乏。
科学不只是一堆理论知识,更是一种思维方式。而且在很多时候,后者要更加重要。
但遗憾的是,在我国,不论是学校里的教育还是社会上的宣传,基本都是直接摆出结论,而较少传递出提倡“怀疑与批判”的科学精神,这样一来,就在无形之中将科学的形象塑造成了一种单一、死板、高高在上、无可辩驳的“政治正确”。
可以想见,在这种教育方式下,很容易出现“学而不思则殆”的情形,甚至激发逆反心理:“你越说它对,我越要怀疑”。
上面那些言论就是例证。
所以,对上述问题的反驳,在为科学正名的同时,也传达出了一个值得我们每个人思考的问题:我们的教育应该如何将科学精神发扬光大。
那么,废话少说,言归正传。
1、
其实,要论对科学的质疑,还轮不到我们在这瞎操心,早在几百年前就有人这么干了。
我们不妨从那个著名的寓言故事说起:
农场中生长着一群火鸡,农场主每天中午给它们喂食。
火鸡中的一名科学家一直在观察这个现象,观察了很久都是如此,于是得出了下面的结论:
“每天一到中午,就会有食物降临。”
它在感恩节的早晨向众鸡公布了这个定律,但这天中午食物没有降临,农场主把他们全都宰杀了。
(可能很多人在《三体》中看到过这个故事,不过其最初应该是源于英国哲学家罗素。)
对于这些鸡来说,“中午会有食物降临”就是他们的科学理论——在我们看来,这无疑是十分荒谬的。
那它错在哪呢?
好吧其实它没有错······生而为鸡,它已经尽力了。
根源在于:它在总结“科学规律”时,用的是归纳法。
我们知道,逻辑推理的方法大体可以分为演绎法(Deductive reasoning)和归纳法(Inductive reasoning)。
图片来自网络文章:【有效訓練你的結構化思維】4.怎樣提煉資訊結論演绎法,就是所谓的“三段论”,通过大前提、小前提推导出特殊性的结论;而归纳法,则是通过对以往经验的总结,得出一个普遍性的结论。
两者最大的不同在于:
对演绎法来说,只要前提对,结论就一定对;
归纳法则不然:就算总结再多经验,也不能保证结论一定对。
原因很简单:部分不代表全部,过去不代表未来。这是由“经验”本身的局限性所注定的,至少在时间机器出现以前,我们无能为力。
就像那位火鸡,当它天真地总结经验时一定想不到:之前农夫对它的所有馈赠,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2、
但一个细思恐极的事实是:和火鸡一样,我们人类的一切科学知识,也都是源于对经验的归纳。
比如,物理学等自然科学也被称作“经验科学(empirical science)”,就是因为我们只能依照经验(包括观测和实验),来对客观世界进行总结,继而得出一般性的规律。
伽利略的望远镜那,同样是靠归纳法得来,我们凭什么认为自己的“科学理论”和那位火鸡不一样?
虽然看似天方夜谭,但这并非空穴来风——
且不论“地心说”那种早已被推翻的理论,就说一个在常人眼中最能代表“科学”的人:牛顿。
艾萨克·牛顿(1643-1727)牛顿用他的“数学原理”构建出的一整套世界观,在当时的人看来是堪称完美的。很显然,他在总结科学规律时用的是“归纳法”——他并没有去检验宇宙中所有的物体来验证自己的理论,而只是通过对观察范围内的事物进行归纳,就得出了这样一套普遍性的结论。
果不其然,后来的故事告诉我们,“归纳”失败了——
在牛顿没能顾及到的地方,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接管了游戏规则。
虽然结局并没有火鸡那么悲惨,但这足以证明:在某种程度上,人类所引以为豪的“科学”,其实和火鸡的天真理论没什么两样——我们都不能证明自己是对的。
谁能保证,在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里,科学规律都会和此刻之前的地球一样?
我们见过的白天鹅再多,一只黑天鹅的出现就足以颠覆一切。
18世纪的英国哲学家休谟(David Hume)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动摇了整座科学大厦的根基。但身为一个不可知论者的他并未给出解决方案。
休谟事了拂衣去,留下整个科学界在风中凌乱。
这似乎是个悖论:
经验和常识告诉我们,科学的力量是实实在在的。人类能有今天,全仰仗着科学;
但逻辑却告诉我们:科学的大厦看似宏伟,但根基其实并不牢固——它无法证明自己是对的,指不定哪天整座大厦就塌了。
虽然这种哲学层面上的质疑没有影响科学继续高歌猛进地发展,但它就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高悬在人类追求真理的道路之上。
在休谟之后,这个问题继续困扰了人们两个世纪,才终于迎来了解答。
3、
20世纪是科学又一个大发展的阶段。昔日天边两朵不起眼的乌云终于成长为两头巨兽,摧枯拉朽般地砸烂了人们自以为坚不可摧的世界观。也正是在这期间,科学完成了对休谟的反击,重新确立了自己的价值。
1919年,英国的一批天文学家兵分两路,一队前往巴西,一队则去到非洲西海岸的普林西比岛。他们要共同完成一次日食观测,以此来检验爱因斯坦刚刚提出的广义相对论。
虽然现在对这次实验的结果有一些争议,但这些不是本文的重点。重要的是:这次观测行动给一位奥地利哲学家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之后,这位哲学家在比较了爱因斯坦的理论和当时十分流行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论”之后,提出了一个对“科学”的全新的定义,震动了整个科学哲学界。
那个人就是著名科学哲学家卡尔·波普尔(Karl Raimund Popper)。
他提出的理论,就是在今天的科学界已经十分流行的“证伪主义”。
直到现在,它依旧是区分科学和迷信、伪科学的最重要标准。
“证伪”与科学
“证伪主义”其实并不复杂,概括起来就是“以守为攻”——
你逻辑不是说,我科“注定无法被证明”吗?
好,我承认,那我就反其道而行:
我不求到达真理,只需通过“证伪”这种筛选方式,来一步步地无限逼近真理。
证伪主义首先大方地承认了这一事实:
既然注定无法被证明,所以一切科学理论都只是“大胆的猜想”,都只是“暂时凑合着用”的。
而决定它能否“凑合”的关键,就是“可证伪性”。
所谓“可证伪”,并不是说一定要被证伪,而是要具备这种可能性——因为如此一来,我们才能用实验、观测去检验它。如果没有通过检测,那就排除掉;而如果通过,那说明这条理论暂时成立,可以暂时“凑合”着用(注意是暂时——想想那只火鸡吧)。
换句话说,科学的进步,源于“自我反驳”。
举个例子:我现在提出一条理论——“所有树叶都是绿的”。
显然,这个理论就具备“可证伪性”:只需找到一块其他颜色的树叶就行。
虽然我们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但至少在你真的推翻它之前,它就是一条优秀科学理论。这就是科学的严谨之处——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
再比如前文提到的那个1919年的日食实验,它要验证的,是爱因斯坦根据广义相对论提出的一条猜想:
“来自遥远星球的光线会在太阳引力场的作用下发生偏转现象。”
这个理论也具备“可证伪性”,只需要观察一次日食就能验明真伪。而后来的结果,大家也都知道了。
总而言之,从牛顿到爱因斯坦,从黑洞到引力波,大家都很“凑合”。但前提是,你要经得起反驳。
“科学只有在找寻反驳的过程中才有希望进步。”——波普尔
“不可证伪”与迷信
与科学相反,迷信是“不可证伪”的,
不可证伪,则不会出错。
因为它根本不会给出明确、可检验的猜想,所以你没法验证它到底对不对。
这就是迷信的伎俩。
必须承认,相对于科学,迷信才是更植根于人性深处的思维方式——从远古时期的巫术,到今天的星座、锦鲤等,人们始终对这种“在本不相关的事物之间强行建立因果联系”的活动乐此不疲。
所以,我们不必强求“消灭迷信”,这是既不可能也没有必要的——像星座和锦鲤,完全可以充当一下平淡生活的润滑剂,这是无伤大雅的。
我们要反对的,是那些以迷信来牟利的活动,或是完全反科学的错误思想。
最典型的就是算命。
算命大师是怎么工作的?
基本都是装作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给出一个听上去模棱两可的预测。到时候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哪怕是本不相关的事,他也能硬往一块编;而要是什么都没发生,那就再找一套说辞来解释。
总而言之,怎么说都是他有理。这就是“不可证伪”的威力。
不明觉厉?
故意不把话说明,才好让人觉厉吧。
此外,更令人无法忍受的是直接跟科学“碰瓷”的。比如文章开头提到的“科学的尽头是······”这类话。我随手搜了一下:
要不,你们几位先打一架吧……我不否认佛学、哲学本身的价值,但这种硬往科学上凑的“事后诸葛亮”,其实是把真正的哲学和佛学给玷污了。
其实,这些“算命师傅”和“佛学大师”们要想逆袭也很简单——让他们作出大量可证伪的精确预言并用统计学进行分析,或是用“佛学”解释一下黑洞、弦论或者暗物质就行。
只希望他们别假装淡定地扔下一句:“佛曰:不可说······”
另外,对于很多人认为的“科学无法解释不代表不对”的说法(比如“灵魂”):
确实,科学目前无法解释的事太多了——它连自己对不对都无法保证,更不敢妄言他人的不对。科学才不会这么狂妄。
不过,如果连“可证伪”都做不到的话,那它就是没有意义的。
对此,著名科普作家卡尔·萨根(Carl Sagan)先生在他的著作《魔鬼出没的世界》中,有个极为精彩的论述,叫做“车库里的飞龙”。我稍作了一些修改:
“我房间里有一条会喷火的龙。”
“真的?快带我去看看”
(朋友来到房间里,但并没有看见。)
“龙在哪呢?”
“就在这啊……哦,我忘了说,这是一条隐身的龙。”
(朋友有些怀疑,就伸手去摸,但摸了半天也没摸着。)
“这龙是非物质的,有穿透性”
“那你让它叫一声听听呗”
“他的声音很特殊,听不见”
“你刚刚说它会喷火,那让它喷一下试试?”
“也不行,它喷出的火是透明度的,而且没有温度,就算用红外线检测仪也看不见。”
所以,这样一条龙,它的存在与否又有什么分别呢?只能暂且用“奥卡姆剃刀”把它剃掉。而如果等到哪一天它能够被检测到的话,科学是很乐意将它纳入自己的体系的。
科学很严谨,但也很宽容。
4、
结语
其实严格说来,以“可证伪性”作为区分科学与否的标准也是存在缺陷的,
但重要的是,它最直观地体现了科学的精神。
如前所言:对我们普通人来说,科学精神其实比科学知识更重要。
毕竟,能够客观地看待自身和世界,承认自己的局限性,才有进步的可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