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过了快一半的时候,庄文不幸得了甲流。第一天早上的时候就发烧,浑身乏力,庄文妈妈一直絮絮叨叨说都是因为庄文前天晚上打了一杯冰冻的火龙果汁来喝,身体受了寒。去了医院看中医,这样说,医生开了点药让打了点滴,回去之后却没有好转。晚上也不敢开空调,但是闷闷热热的就是不出汗,整晚翻来覆去睁眼清醒的时间比睡着的要多。庄文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天,脑子里想的全部是今天这晚怎么这么漫长,偶尔又迷迷糊糊回忆到小学的时候班上两位同学因为发烧烧坏了脑,想自己不要烧傻了才好。第二天一早就受不了地起床要去看病。没有怎么梳洗,随便套了件长袖长裤,又想到昨日医院里呼呼直吹的冷气,打了个寒颤,就裹上了围巾,拿上了棉袄。
下到楼下,却在长凳上瞥到一个人影。庄文本来没想细看,只是因为脑袋的热量让他的眼睛很难受,虽然已经是戴上了眼镜,却不得不眯起眼睛看东西,于是就看到了那人是谁。
好像是钱嘉良。
那人穿着米色的宽松短袖,黑色的休闲长裤,不知道本来在干嘛。庄文其实不太确定,但是高热的脑袋自动运转,好像瞬间就用不知名算法把其他可能都排除了一遍:自己楼里没有这样打扮、这样身材的人;这一片区其他楼离三、四栋都远,不会费力跑过来坐;自己前几天看到钱嘉良了…诸如此类。
庄文下意识地朝对方笑了笑,晕乎乎地挥挥手打了个招呼,然后转身离开,到小区门口叫了车到医院。
看的还是昨天那个医生,医生见庄文病情没有好转,六月三伏天裹一个大棉袄还戴围巾,脸色凝重,让庄文去做了喉试和验血,检验结果是甲流阳性。庄文看到检验结果,吓得整个人清醒许多。所幸医生问完庄文其他症状后,说庄文的病情并不算严重,不需要隔离,打几天点滴吃些药,回家静养即可。庄文才放下心来。
跑上跑下交钱检验拿药地弄了半天,终于打上对症的点滴,半袋子药水下去,庄文感觉自己捡回了半条命。脑筋终于能够思考之后,庄文忽然想起来早上的事。
所以那个到底是不是钱嘉良?更重要的事是,自己怎么一脑热就给人打招呼了?万一人家不认识自己了,或者不想认自己了呢?自己这么没头没脑的,不是很尴尬?而且,天呐,虽然当年大家都是年纪轻轻不懂事,好歹对方是跟自己表过白的,自己今天出现的时候,可是形象全无:没有梳洗,大热天戴个围巾抱个棉袄,身上穿的不伦不类,走路搞不好还打转。
越想越觉得可怕,庄文制止自己继续想下去。
回到小区,远远地就发现自己家楼下平时没什么人坐的长凳上依然有人。走近一看,居然衣着打扮跟早上看到的那人一样。确实就是钱嘉良。
庄文一手抱着棉袄围巾,一手提着一大袋子药,脑子里一边疑问这人为什么大热天在这里坐这么久,一边纠结要不要再打一次招呼。
钱嘉良却先站起来了。他看到庄文,眼睛弯弯露出灿烂的笑,先行打了招呼:“庄文,好久不见。”
“啊,钱嘉良。”庄文在钱嘉良面前站住,小心地保持一点距离,“你小子舍得跟我打招呼了。”
钱嘉良微笑着说:“哪里会不跟你打招呼。”
庄文哈哈笑几声,又咳嗽几声,又笑了几声,以掩饰自己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的尴尬,没有拆穿钱嘉良两次没跟自己打招呼的事。
钱嘉良看到庄文咳嗽却皱了皱眉,又看到庄文两只手拿的东西,“你这是怎么,病了?”
“唉,是啊,惨兮兮的,要我半条命。”庄文露出一个苦哈哈的表情。
钱嘉良上前,想拿过庄文手里的东西,说道:“我送你上去吧。”
“别。”庄文很自然地退后一步,看到钱嘉良受伤的表情,赶紧说明白:“不是,我这病传染的,甲流呢,你别靠过来,别把你给染了。”
“甲流啊,我说呢,今天早上看你神色就不太对劲。怪我没眼力。”钱嘉良却仿佛舒一口气,又皱了皱眉,上前一步,拉住还想往后退的庄文,自然地拿过庄文手里的东西:“你没有被隔离,那应该不算太严重吧。我注意一点,没事的。”
庄文最不会的就是拒绝人,不是说拒绝别人的要求,而是拒绝别人对自己的善意。所以庄文就有些手足无措地让钱嘉良把手里的东西接过去了。
“上去吧。”钱嘉良说。庄文愣愣的就跟着钱嘉良上楼了。
“你还记得我几楼?”庄文怀疑地问。
“哪能忘啊。”钱嘉良说。
到了五楼,庄文掏出钥匙开门,家里没有人。庄文父母都去上班了还没回来。钱嘉良放下东西,掏出庄文的药看了看服用说明,又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问道:“你早餐吃的什么?现在十一点半,时间也不早了,又在医院折腾这么久,饿了吧?我给你做点吃的?看你的药里面有中药,空腹吃中药很容易吐的。”用的是疑问句,却没给庄文一一回答的机会,驾轻就熟地走到厨房,拉开冰箱查看。
庄文有点被钱嘉良这种反客为主的行为弄得有点懵。但自己的家摆设没有变过,也不能怪人家记忆力好,熟门熟路。只是记忆中的钱嘉良不是这样自说自话的性格。“你今天没有别的事忙吗?你忙的话不用管我,我可以自己搞定的…我现在没有那么难受。”
“没事,今天没有任何事要忙。”钱嘉良回头,庄文站在厨房门口,神色有点茫然。“我今天,本来就是来找你的。你想吃什么?”说着倒了杯热水给庄文,“来,喝杯水。”
“哦,谢谢。可是,你找我?”庄文更迷茫了。“我想吃——不,医生让我先不要吃饭,要吃粥或者面。白粥吧。”
“好。你去沙发上休息一下?好了我叫你?”
“好——不是,不用,那我在这跟你聊聊天吧。”
钱嘉良说:“我这洗好米放上去就来,很快的。对了,叔叔阿姨回来吃饭吗?他们吃白粥吗?应该预上他们份?”
“不用。我妈中午不回来的,我爸吃了饭才回来。你不嫌弃伙食差,就把自己那份也弄上就好,哈哈哈。”
“行。”钱嘉良一口应下,然后就把庄文赶出了厨房。
庄文回房间换下了外出去过医院的衣服,没别的事可干,只能坐在餐厅里,看钱嘉良的身影在厨房忙碌。
明明刚见面的时候那么冷漠,早上的时候也是,虽然想不懂他为什么这么早坐在自己楼下,但是现在却又好像和自己那么熟络…庄文觉得自己被高热糊了一天一夜的脑子一下子思索不出来什么。
钱嘉良确实很快就洗好米上了火退出了厨房,看到换上了居家服的庄文手撑在桌面上托着腮看着自己呆呆的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拉开椅子坐在了庄文的旁边。
“这么快吗?”
“你以为要多久?”钱嘉良笑着问。
“好像也对…你当我没问好了。”庄文挠挠头。
“说起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哪里惹上的这甲流?”
“唉,别提了,我也想知道。在医院打点滴的时候我就琢磨了半天,我有没有跟有甲流的人接触过,想来想去身边的人都强状如牛,我就纳了闷了。”一说到这个,庄文的表情又变得惨兮兮的,忍不住吐槽多两句:“昨天可真是差点要了我的命,走路就像踩棉花啊!昨天就去医院看了,今天验了血才知道自己甲流,还以为是受寒了呢!刚刚才算捡回来半条命。”
“你啊,不长心。”钱嘉良摇摇头。“明天还要去医院吗?”
“要。”庄文耷拉着一张脸。
“我陪你去。”
“啊?”庄文有些惊奇。“你有别的事真的不用特别管我,我现在感觉真的好很多了,能自己搞定。”
这下换钱嘉良皱眉了:“你为什么总觉得我有事要做?”
“啊?”庄文不自觉又逸出一个疑问词,“因为,因为我很少见你啊,你好像老不在家,上次见你也是神色匆匆。老往外跑,那应该就是有事情要做吧。”
钱嘉良这是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你观察我家?你想见我?”
庄文睁大眼睛,“就是走过路过有意无意瞄一眼…你的语气干嘛怪怪的…”没来得及思考,潜意识觉得这个话题发展不太妙,不能顺着下:“你还好意思说?这么多年了,没见你回来过啊?心里还有我这个朋友么?”
“当然有啊,”钱嘉良微笑,“我很想你。”庄文一下子打了个寒战,并且是这两天来第一个不是因为发冷而打的。是了,怎么会忘了,这确实就是钱嘉良,就是那个告白和说起情话来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眼睛还能定定地直视你的钱嘉良。
“哈哈哈哈。”庄文在网上跟人聊天不知道该怎么接的时候就会哈哈哈过去,一紧张不小心就把它带到面对面聊天里来用了。“你说一说,你这些年都是怎么回事?”
“我回省城以后,成绩还是提不上去,后来考上了B中,高中也一直在那里读。现在在G大。”
“钱嘉良,不要蒙混过关。那你怎么那么多个假期不来这,你妈不得想死你啊?”庄文说。
“这倒不会,我妈又有了个儿子,你没看见?她能管好小儿子就不错了,那还有空能想起我。”
“那我倒真没看见过你弟。我连钱嘉欣都很没见过了。说来也是奇怪,那个暑假,你们就跟集体消失一样,不要说遇上,连个什么消息都没有听到的。”
钱嘉良笑笑,“那你的事呢?不跟我说一说?”
“我也就那样,”庄文歪着头想了想,“初中去了A中,高中去了C中,但是后来成绩不好了,现在在K大,读的是个不伦不类的专业。不想提。”
“哪能成绩不好啊,庄文,A中C中可都是重点学校,K大也是985、211,再不济的专业门槛还是很高的。如果不是知道你,你这么说可是很学婊。”钱嘉良说着,身体轻轻凑向庄文。
庄文眨眨眼,“你别靠这么近,我有病,还没吃药,染上你可别赖我哈哈。唉,你不懂这种感觉,我看看自己的学校轨迹,就觉得自己的人生一眼望到头了,就是那种循规蹈矩的无趣生活。”
钱嘉良坐回去,伸手推了推庄文快要滑下来的眼镜,“你不是才大二么,不需要这么悲观。”
庄文被钱嘉良的举动弄得有点不好意思,撇撇嘴,“不说这个啦。”但是说完,庄文又想到,好像这么三言两语说完各自动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钱嘉欣怎么样?你和四楼陈林有联系么?”
“我妹高中也去了省城,也跟我读的一个学校。你知道,她成绩也不好。留在这个小镇只会更差,我那学校在省城不是重点,但那里的教育总归是比这个镇上的好一些。”钱嘉良说,“陈林吗?没有,我跟他也是那个暑假才认识的,跟你都没有联系,跟他就更不可能有了。”
“原来这样。”庄文点点头,“怪不得我老见不到钱嘉欣了。”
“多得是机会见面。”
厨房的锅传来声响,钱嘉良起身去看了看,粥煮开了。“粥煮开了,但是还不够烂,再熬一小会儿吧。”
“你好像很会煮粥?看样子厨艺不错啊?”
钱嘉良调了调火,坐回到庄文面前。“没办法,逼出来的。家里总是没有人,方便面和外卖吃多了也会腻。”钱嘉良说的时候看着庄文的眼睛。
庄文在楼下没有敢看钱嘉良的眼睛,甚至没有仔细看钱嘉良的脸,因为钱嘉良的眼神总是太过直勾勾和赤裸裸。现在鼓足勇气迎着钱嘉良的目光,钱嘉良的头发还是一样的乌黑柔顺,但是已经不再是记忆中小时候的那个中性的长发,剪短了,却依旧服帖帅气。应该说,添了英气,更加帅气。令庄文惊奇的是,钱嘉良没有戴眼镜了。没有厚重的镜片遮挡,钱嘉良斯文秀气的鼻梁显露出来,目光更显得直接和令人心悸。庄文觉得有点可惜,他现在用的眼镜就是钱嘉良过去用的那一种,很难说完全没有受到过钱嘉良的影响。
“那么,算是因祸得福?像我,说来惭愧,现在除了煮面条炒青菜,还有弄和鸡蛋有关的菜,还不会做饭。”
“因祸得福吗,其实更像是被逼出来的。没什么好惭愧的,该学会的时候总会学会,不是吗?”
两人一时无话,沉默了一会儿。钱嘉良还是看着庄文,庄文却有些受不了,转移了视线,看着厨房里灶头上的锅,假装在发呆。
钱嘉良又起身看了看锅,关了火:“这下好了。”在碗橱里拿出两只碗,先给庄文盛好放好,才给自己也盛了一碗。“你说我可以在这里吃,那我就不客气了。”钱嘉良微笑着坐下。
“当然,谢谢你了,这么久没见,一见面就麻烦你。”
“你这么说就见外了。”
庄文尴尬地笑笑,埋头吃粥。
“小心烫。”钱嘉良提醒道。
“嗯。”
空气有些闷热,庄文不知道钱嘉良有没有这样觉得,但是自己确实两天来终于能感受到背上出了汗。也不知道是自己打了点滴身体直觉恢复过来了,还是给这吃粥的气氛弄的。
吃完粥以后,钱嘉良把庄文按在了椅子上,自己把碗收走洗了。这时庄文爸爸回来了。庄文爸爸看到家里来了客人,有些不明所以。
“爸,这是钱嘉良。记得吗?钱嘉欣的哥哥,之前跟我玩了一个暑假的。”庄文赶紧介绍。
“叔叔你好,我是钱嘉良,庄文的朋友。”钱嘉良笑着说,“今天在楼下看到庄文好像病了,就跟上来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了。”
“哦哦,是嘉良,记得记得,怎么不记得。有心啊,不错不错,好孩子。”庄文爸爸笑呵呵地说,又转头问庄文:“那你是怎么回事?”
“化验了说是甲流。不过医生说不严重,回去打几天点滴,在家里吃药修养就可以了。”庄文皱着一张脸说。
“甲流啊?这下你妈该担心死了。不过我看你是比昨天好多了。那应该没事啊,不过你们俩还是注意一下,你别把嘉良给传染了。我就先进去了。”
“嗯。”两人目送庄文爸爸进房间。庄文想着钱嘉良应该也是时候应该走了。转过头却看到钱嘉良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我待会儿看你吃完药就走。”
庄文这才发现钱嘉良比自己高出了大半个头,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只能生生咽下去。“不耽误你休息就好。”
“不会,我没有午休的习惯。”
钱嘉良又待了一刻钟,盯着庄文五官皱成一团把冲泡的中药都喝下去了,才说:“应该累了吧,好好休息。明天我跟你一起去,你几点出门?”
“你是真的没别的事做才陪我喔。”庄文再三确认。
“没有,我无聊的很。”
“那,八点半?我想早一点比较好?我已经预约挂了号了。”
“没问题。不过,”钱嘉良笑了笑,“我们不如留一下电话加一下微信吧?比较方便,以后联系也是。”
“啊,对。”庄文忙不迭点头。
两人互留了电话号码,加了微信,庄文看着钱嘉良的背影下楼,又在阳台上目送他,等到看不见他了,又鬼使神差地到洗手间窗口上看。钱嘉良正在开门进屋。
今天发生的一切丝毫不比那天偶遇钱嘉良来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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