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黄昏春意料峭，乍暖还寒，裹紧棉衣，站在野外，倒十分惬意。这时刻一个人行走在安静的小路上有点不合时宜，但是我享受这种时光。黑夜完全到来时，四处的景物便开始朦胧起来，村子里的灯光依次的点亮，小村在黑幕下的黄昏放低了声息。
“吱......吱......吱......，啪啪啪。”
“哐哐，呛呛，哐哐，呛呛，......”
这声响打破了小村子的安静，引来了狗的吠声。
远远的一行人走出了村庄，让我想起了村书记的死。晃动的灯光和鼓锣声向我定位他们的位置，这是在为村长送盘缠。（本地风俗，在野外焚烧纸钱、冥币等。最后全体一起面向西方叩头送老人上路，仪式结束。当地人就把这个仪式叫作“送盘缠”）。村书记的死，没有人会感到惊奇，谁都知道他死的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就像下午过后是晚上，夜晚过后是早晨一样，必然要发生。村长得癌症的事情，全村人都知道，最不好交流的林大嫂也是耳闻能详，一段时间村里的人把村书记的癌症病当成了闲暇时间的谈资。
村书记是能人，是聪明人，这是市里的领导来我乡镇考察时得出的结论。镇政府领导一高兴，在千人大会上点名称赞他。村书记的优秀品质是有的，这得益于他的当兵经历，与我姐（我姐比我大十几岁）年龄相仿的女人们都听他讲过他的当兵经历。
村书记复员回来时还很年轻，因为他当过兵又是党员，再加上他的本族长辈是老支书，所以很快就被安排在小队队长的位置上。年轻人有活力成天跑前跑后的忙碌着，给社员布置任务，传递新消息，宣传上工纪律等等都是他的事情，一时间成了村里最忙碌的人。他谈吐优雅，气质潇洒，再加上他自我渲染的军旅生活，很快就成为年轻人的偶像，特别是在女人当中。
“当兵真苦，时刻要警惕着，觉睡不安稳，饭吃不肃静，只要哨声一响，不论你在干嘛，几分钟内必须打好行李，安静地站在训练场上等待训话。”他一谈起来，妇女们支起耳朵光怕漏掉一句话，做工事情早已忘记了。
“有时候需要紧急拉练，背起背包就走，一口气就是十几公里，大约用时40多分钟吧，落后了不行，落后那叫不合格，还要继续训练。基本上夜晚训练的次数多，往往是在你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哨声一响，大家迅速起床，整理背包、集合出发，谁也不知道这是去执行任务还是训练，所以大家一丝也不敢大意。......随意丢掉东西那就更不行了 ，是要受惩罚的，就好比是去打仗丢掉了枪 ，那怎么行？一阵急行军，几十里的路程就跑完，等跑完了天也亮了。”村书记口才好，讲起来有声有色，像讲故事一般，惊的姑娘们目瞪口呆，这边讲完了，姑娘们还没回过神来。
书记不但给他们讲一些陌生的事情，还会用自己丰富的经历给她们做思想动员工作，
“晚上浇个地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我们晚上训练，一阵哨响，大家立刻背上背包坐着篷车就出发，在篷车里谁也不知道去哪里，任务是什么，也不知道车子走了多长时间（过去运送士兵一律坐绿棚子车，所以大家会失去方向性），下车后，大家由班长悄悄地布置任务，把你带到一片野草丛生的地方或者深山老林里面，四周一团漆黑，大家也不知道所在的地方是边境岗哨还是野外训练场，也不知道对面有敌人还是有战友，班长告诉你要怎样做不许怎样做，听到了声音就开枪。一夜之间大家谁都不敢出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一点声音，周围安静的让你害怕，因为大家都知道，不遵守军纪的士兵打死了白打。第二天，大家互相一讯问，才知道大家离得都不远，原来是一次野外拉练。”
村书记的脑袋里装着很多新鲜的陌生的事情，这是大家所不知道的，也是她们想知道的，大家对他的话是信服的。正因为这个原因，他在年轻姑娘中有着难以替代的地位，同时也赢得年轻姑娘们的青睐和爱慕。从此，桃色事情频频传出，一个汪姓女子为此事闹出一场不小的风波，最后被在村里有相当地位和官位的本族大爷给摁下了。
生产队解体后，村里的事务少了很多，也安静了很多。一时间争权成了村里的主旋律。正值壮年的村书记，靠着生产队时积攒下的人脉和威望，拢下了不少跟随者。他大胆揭露前任领导的荒诞与无能，并向不了解內情的村民许下种种承诺，一举把前任书记告下台去，书记的头衔理所当然就落到他的头上。时间来到90年代，村子里的事务越发变得少了，村委会主要有两项任务，一是计划生育，二是征收提留款。
计划生育是一项立足长远的国策。当国策与民间的传统思想碰撞在一起时，就变成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国家只能靠着思想教育和征收社会抚养费来平衡这对矛盾。对征收社会抚养费，村书记是认真的，用他的话说国家交给咱的任务要认真完成，国家政策必须认真执行，要尽心尽力，咱不能干对不起国家的事情，辜负了上级领导对咱的信任。缴纳社会抚养费方面村书记有相当大的权力，征收与不征收，征多征少是很灵活的。对于他的跟随者，有上层关系的村民，听话的保他台的村民可以少缴或不缴，老实的或反对他的村民敢让你一夜之间回到解放前，一时间村民们怨声载道，无何奈何。村子里的反对者逐渐聚集，整个村庄形成派别林立，矛盾重重。
挨罚的超生户大都是贫穷户，那年月因为超生孩子多劳力少，经济条件肯定不好，再加上年年都要经历两次计生罚款，所以越来越穷，家里能像样子的东西都被村里拉走顶替了计生罚款。时间一长赎不回来的东西，就被村子里的积极分子和小领导们分了分拉到自己家里使用去了。村民们私下说：“真真的是一个个老缺，过去跑日本时老缺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把别人的东西拉到自己家里使用啊！”即使这样，村民们也只是谨言谨语，敢言不敢怒，计划生育政策是国策，谁有胆量敢与国策对着干。每到麦后秋后计生罚款就应时而到，这时刻是超生户最提心吊胆的了时间了。而村里小领导们也是忙得不亦乐乎，成天不着家，串西户到东户，吆来喝去的。村子里的小卖铺，火烧铺等更是他们每天要光顾的地方，二两三两酒下肚后，脸红脖子粗的在村子里转来转去，喷着酒气说些无边际的硬话，只要是村书记授权了，他们就忘记了头顶的老天爷比他大。
提留款也是一项国策，是国家的一项财政政策。每到麦后和秋后，村子里催叫提留款的喇叭每天响个不停，那咆哮声三乡五里都能听得很清楚。村里有一名副主任（大家私下称他为打手）吹喇叭是他的事情，他声音洪亮，吐音清晰，急缓相宜，铿锵有力，但是逻辑性不强。胆子小的听后胆颤。村里的提留款一年比一年多，村里一户大龄光棍汉娶了一个傻媳妇，生下一个男孩，媳妇自己顾不了自己，孩子又小，男人无法出门打工挣钱，几个人就靠着几亩土地生活，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是一头母牛，农忙时可以帮助男人出点力气，干点农活，运气好了一年间可以生下一头小牛犊，这是一笔收入，也全家人的希望。有一年，农业的提留款相当多，地里全部的收成还不够交提留的，男人带着傻媳妇和孩子苦苦哀求村书记，希望村子里能豁免或减少他的提留款缴纳额度，村长大手一挥：“家里不是有一头牛吗？用家里的牛顶替提留款吧。”
我们村子里村民大都以务农为业，是个贫困村，有心人做过统计，他当书记的那几年，偌大一个村子一年中盖新房的没超过十户。但是，这不包括村书记家在内，村民盖不起并不代表村书记家盖不起新房。村书记家盖新房那可是大事情 ，全村至少一半人去参忙，有头有脸的小领导们站在旁边指挥大家干活，老实的不爱说话的一心一意的干活，谁也不敢偷懒。五六间房每个角上茬口处都要用石子灰打成柱子，墙里面铺上钢筋用水泥灰覆盖压实（在当时是最结实最高档的施工方法），大家开玩笑说，这房子地震翻个个都不会散架的。盖房操心的事情自有人管，这用不着村书记，村书记在另一个院子里有小头目们陪着打麻将，有大事了再找他拿主意。更特别的是，新院里一圈的院墙上都下了电网，大家都不知这是在防谁，只是他家的两只大个头的黄狗已经让人肝颤了。
二叔讲起书记来，又翻开了他的另一面。他在外地和我县一所学校合伙办了一个纺织厂，开始效益不错，后来产生了经济纠纷，双方打开了官司。我二叔是校方代表，他找到我二叔，诱惑与威胁相加，希望官司有个圆满结局。二叔说我是代表校方，可事情也不是我一个人承办，而且我应该对学校负责，来不得妥协。后来大致是村书记的官司败诉，损失了不少，纺织厂也倒闭了。二叔说纺织厂事情不会对他造成伤筋动骨的影响，他不差钱。谁也不知他的钱来自何方，那一年提留款和计生款都比较多，没人敢问其中的原由。
盛行一时的《黑脸》电视剧打破了只有官方的一家之言，国家开始反思地方政府的施政措施，开始关注民生，扭转多年来的官民不和谐的施政方式。顿时，全国反应各级行政领导问题的事情蔚然成风。第二年村书记就被搞掉了，据说他花去了不少钱财才摆平了这件事情，得以平安退职。从那以后村里很长时间没有选出书记来，只有乡里的包村干部代理书记。提留款和计生罚款额度少了很多，村民也很少再听到村子里的喇叭响，后来听别人讲村里的喇叭早就坏了，因为用不到它都懒得去修。
退下来的村书记年龄并不大，不甘平淡是他的性格，何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承包过砖厂养过狐狸，最后都以失败而告终，损失惨重。“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大儿子因为搞小姐被单位开除（是合同工），二儿子在刑警队开车，喝醉了酒打架被刑警队开除。一连的打击让他不再挺起肚腩，拿着水杯在村子里踱步了，身边的随同也不见了。后来的时间里，他媳妇得了脑血栓，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因为住院分摊医药费的事情三个儿子还引起了一场矛盾。
离开村子几年里我见过他几次，一次在路上他开着电三轮，人比以前黑了瘦了。一次我父亲在医院里治病，他给他媳妇看病，他掂了一篮鸡蛋过来看我父亲，他话很少，站了一会就离开了。作为回礼，我嫂嫂也掂了东西看了他媳妇。很久不见他，只是听说他得了癌症，今年就这样死了，年龄定格在66多岁。
二十年的光景，从风光到狼狈，他经历了全过程。或许二十年前他不会想到晚年的凄凉吧。
成稿于 2021/09/21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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