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以前就计划要回一趟故居,从二十几岁计划到三十几岁,又从三十几岁计划到四十几岁,直到这个周末。那是被称作偏远的地区L镇,我曾在淘宝网随手拍下一件物品,地址就填写这个镇,卖家看到这么个眼生的地儿二话不说要求加运费——嗯,L镇算是偏远地区,于我心,它近在咫尺。
开着车带着12岁的儿子努霆向故居奔去。努霆从小就听我念叨L镇,他不懂我那种强烈地故地重游的感受,也不理解L镇地对我意味着什么。
路,此起彼伏,蜿蜒伸向魂牵梦绕的远方。三个小时后的路途突然被分割得一清二楚,刚刚还看到北边远处白色的房子一栋连着一栋,就像在追着车子跑,房子周围绿茵如织,路两旁稀疏零星的小花随风飘摇;只一会儿功夫,房子不见了,绿草不见了,剩下灰黑色的山峦和光秃秃的开满裂缝的地平面,天空也似被隔开来,云阴沉沉地压下来。带着耳机的努霆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他错以为我们越界,其实离刚才的美景不过几分钟的车程而已。
车子开过一条盘综错节的铁路就看到了一幢灰乌乌的三层高大楼,这是L镇最高的楼宇,也是镇政府办公地。楼对面是一个广场,其实只是一个小篮球场,两侧的篮筐早已不在了,剩下护篮板像两个苟延残喘的老将军守卫着广场。广场的西面是水泥堆砌的两米高的台子,那时候人们称它“主席台”,镇长、书记、校长曾一登上这里便气宇轩昂,不可一世,全镇的人最大的荣幸莫过于簇拥到这里一窥“名人”风采。
记得有一次,我和小伙伴们在家门口玩耍,看到老老小小的人们蜂拥向广场方向跑去,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约而同地也跟着跑,跑到广场,主席台前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踮起脚也还是看不到。听到大喇叭上有人喊到:“前面的人都坐下或者蹲下来,让后面的人也看到。”那时的人们真是厚道,前面的人听到喇叭一喊,都齐刷刷地盘腿坐在地面上,有的小孩子还站着,但不影响我和小伙伴的视线了:舞台上有三个被警察押解的囚犯,他们被五花大绑,垂着光头,看不清长相,浑身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接着,喇叭又开始说话了,记不清说什么了,好像用这三个囚犯的故事向台下的人们普及法律法规知识。大概二十分钟后,警察押着犯人上了车,人们议论纷纷,车缓缓地向后山开去,我和伙伴看到大人孩子们追着车跑也傻傻地跟着跑,一路上时断时续地听人们说,那三个犯人是重刑犯,要把他们拉到山上枪毙。我听了好害怕,但好奇心太重,没停下来,还继续跑,好像不跑就吃亏似的。我们还有其他的很多孩子,不一会就被大人们甩出很远,有的父母着急得很,索性把孩子扔下自顾自地跑。跑到山脚下,我们跑不动了,坐在地上喘气,远远望去,站在山头上的人们黑压压的一片。这时,听到三声枪响,不一会儿就看到人们开始下山。人群经过身边,我们只好站起来稀里糊涂地又跟着往回返。 日后,那三声枪响时不时会冒出来,伴着枪响,我脑海里浮出很多种囚犯倒下的画面,画面很凄惨,很恐怖——这是儿时最好的法制教育。
车子开过一个只有几十米长的小桥,一转弯就到旧时的家门口,车停下,四周满是野草,打开车门,高的,矮的草儿夹道欢迎。还是那板木门,门没上锁,主人应该在家。穿过杂草,走到门前,我让努霆敲门,他犹豫着:“门要是打开了,说什么?”
“实话实说呗,态度要温和有礼貌,不能白来。”
努霆敲了敲,没有动静,又敲了敲,“怕是没人。”
“没人就等等,来都来了,我想看看家里的菜园子。”我说。那是我童年最爱的地方。
“菜园子怕是早被杂草淹没了。”努霆踢着脚下的一块砖头,砖头压住草,草倒下,努霆又踢一下,刚刚被压倒的草离开砖头慢慢直起身子,我口中念念有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无聊至极,我爬在木门的缝隙,眯着眼向里张望,门上有木刺,脸被扎了一下,生疼。透过缝隙隐约看到熟悉的庭院已经变成杂乱无章的颓埂败壁。别动……好像有一片黑魆魆的东西在空中飘舞,不会是……我正疑惑,“啪”的一声我的后背被狠狠地拍了一下。
“妈呀!”我大喊一声,抱着头向车蹿去。
“哈哈哈”努霆蹲在一旁笑得岔了气,失态的我正要揍这小子一顿,只听 “擦……擦……擦”的声音从院子里传出来,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努霆飞一样地冲到车跟前,打开车门钻进去。就在我犹豫要不要跟着钻进车里时,那扇木门“哐当,哐当”地响了,院里有人。
门原来是朝里锁着,里面的人好像拿着一大堆钥匙,推了推门,开始一个个地试着开锁。 我紧张地说不出话来,等着门被打开。根据这人的缓慢拖拉的动作,我判断此人上了年级。等了好大一会儿,门还是没被打开,努霆先开始从车窗里向外望,等了一会儿索性从车里钻了出来,小声问我:“什么情况?”我示意他过来,他问:“我过去有什么用?”
这小子,关键时候就露怯。这时,听到门里的人用手指敲着门板,嘴里嘟囔着,我和努霆对视了一下,然后对门里的人说:“是门打不开了吗?要不要我们帮忙啊?”里面的人还是嘟囔,听不清说什么。努霆从车里走出来,一步步地向门靠近。
我继续说:“你好,我是这个房子原来的住户,今天是想来看看我住的地方,打扰您了。”里面的嘟囔声停止了,钥匙和钥匙之间发出金属的碰撞声,我担心这老人根本就不会开锁。
两扇门还是巍然不动,努霆急了,看了看门多年失修的墙说:“不如我翻墙过去帮他开门。”我也正是此意,努霆冲着里面鼓捣门的主人说:“我翻墙进去帮你开门行吗?”里面的人听到努霆的话,停止了手中的动作,好像没意见,我和儿子对视一下,决定行动。
院墙并不是很高,努霆找到最佳的上墙位置,先试着向上跳,一下子就扒住了墙棱,墙面上有几个凹进去的坑,努霆抬起左脚踩死其中一个大点的坑洞,再向上蹬右脚,双手使劲扒住墙棱,猛一用劲,右脚轻松地就搭在了墙棱上,然后再向上一冲,骑在了墙上。
骑在墙头上的努霆竟然瞬间露出惊恐的眼神,扭动身体向我这边侧身倒过来,我本能地向他伸出手,他刚碰到我,墙那边的人如猛兽扑向努霆,我在努霆恐惧的惊叫声中拽了一下他的裤脚,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拖下墙,然后“咚”的一声被扔到地上,接着传来猛烈的用脚爆踢的声音,还有努霆痛苦的哀叫声。
里面的人不正常!我反应过来后一边叫着努霆的名字,一边向墙上爬,慌乱中怎么也踩不稳墙面凹下去的坑,踩一下,滑一下,踩一下,滑一下。我听到努霆站起来,又被踹倒,他不停地喊着“妈妈,妈妈……”我用尽力气向上蹦跳,总算扒住了墙棱,用一只膝盖抵住凹坑,另一只膝盖蹭住墙攀爬。就在探头的一刹那,我看清了院子里面那个疯了的怪物:瘦骨嶙峋,蓬头垢面,眼眶深陷,嘴唇黑青,脸上有一道像用刀子拉过的黑红色的深深的痕沟,挂在身上的衣裤油黑褶皱。我也看到了努霆,他抱着头蜷缩在满是杂物的地上,浑身抽搐着。疯子喃喃自语,当他再次向努霆的身体踢下去的时候我大喊:“滚开,疯子!”疯子看到我,咧开嘴,边骂边在地上搜寻,很快就捡起地上的砖块向我砸过来,我一躲闪,手一松,砖块从头顶擦过去,我重重地摔倒在地,地上的杂草撑住了我笨重的身体。
疯子踢打努霆的声音不绝于耳,我愤怒爬起来拾起地上的一块砖头狠劲地向木门砸去,我喊到:“疯子,过来,老子把你的头砸烂!”然后,我又向努霆大喊:“儿子,趁他分神的时候赶紧往外爬!”这时。我听到那个疯子停止对努霆施爆,他似乎寻找着什么,于是我又拾起砖头连续砸门,用大喊激怒他。
我听到了钥匙串的声音,疯子又要用钥匙开门了。同时我也听到努霆爬起来的声音,我冲他大喊:“赶紧往墙上爬!”疯子嘴里骂骂咧咧,胡乱地用手中的钥匙串捅着门锁,同时,我听到努霆艰难地喘着粗气,向墙这边撞过来,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我扔掉砖头靠近墙边张望着,企图抓住努霆扒上墙的手。
努霆用劲跳着,手扒住墙头,小脑袋刚露出来,疯子一把将努霆拽倒在地,狠狠地踹了一脚,努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忙捡起脚下的砖头向门扔过去,歇斯底里地大喊:“来吧,你这个畜生!”“儿子,别哭,哭没有用,赶紧给我爬起来,打他,踢他,抓他!”儿子听到我的叫喊停止了大哭,不顾疯子的摧残挣扎地往起爬。这回疯子听到我砸门也学我用砖块向门砸过来,砸门的声音穿透空旷寂静的小镇,我不由地打起寒颤,不敢想象他手中的砖头砸向努霆的情景。
努霆爬起来往墙这边靠近,我更用力的砸门以转移着疯子的注意力,疯子两边忙碌着,他一边砸门,一边不忘了将爬上墙的努霆拽下来,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的疯子更疯狂了。就在我们筋疲力竭的时候,门终于在连续猛攻下,被砸破一个碗大的洞,我想都没想,直接将手伸了进去,来回晃着、挑衅着,疯子看到我白嫩的手顾不上努霆了,用他那肮脏的爪子抓住我使劲向门里拽,我拼命甩开他,用尖尖的指甲狠狠地抓了他一下,“刺啦”一声,感觉指甲缝里塞着全是他的皮肉,不待他反应,我又抓了一把,正要抓第三次的时候,他的两只手拽住我的胳膊,一边狠命拉,一边上下晃,参差不齐木头碎茬划过我的上臂,刺进肉里,我的头、脸、身体被他拉扯地在木门上来回地撞击,那种感觉几乎让我死过去。
就在我和疯子里外搏斗的时候,努霆竟然将左腿搭在墙头上了,因为太用力,情不自禁地大喊了一声,这一喊惊动了要将我撕碎的疯子,他正欲放开我去拽墙上的努霆,我狠命将指甲嵌进他手腕里,死死抠住不放,疯子痛得大叫起来,接着将我的胳膊扳到他的嘴前,张开大口咬了下去,瞬间小臂的肉被撕入疯子的嘴里……我痛苦的惊叫起来,然后听到努霆从墙上跳下来的声音。
努霆顾不上疼痛慌乱爬到我的身边,抱住我的胳膊向外拉,再这样拉下去,不是断掉就是废掉,我示意努霆捡起砖头砸门,努霆如梦初醒,双手抱起地上的砖头用尽力气向门撞去,一边撞一边喊:“疯子,放开我妈妈!疯子,放开我妈妈!”疯子被砸门声和叫声惊醒,放松警惕的一刻,我的左手用力托着血肉模糊的右胳膊从门洞抽出来,和努霆一起滚了出去。
惊魂未定的努霆扶起草地上的我,连滚带爬地向车里跑去,发动机响的时候,我们仿佛看到疯子从木门里张牙舞爪地追了出来……
车子七扭八歪地不知道开出去多久,我痛得将要昏厥的时候慢慢地停靠在路边……努霆给他爸爸打了电话,三个小时后我躺在救护车里。我听到努霆给车里的人讲着我们离奇的经历,最后他老气横秋地说:“这就是我妈妈朝思暮想的故居,今后会成为她的梦魇。”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