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丁)
大凡书读得太少,如果偶尔读之,常会大惊失色:原来我诸多感悟,自以为与众不同,奇思妙想,却原来书中赫赫然、白纸黑字,前人早已言说得一清二楚。所谓“无知者无畏”,如是耳。
读周国平《灵魂只能独行》就常有这样的感叹。当年高校的流行语“男不可不读王小波,女不可不读周国平”似乎对周颇有不屑,但能把深奥晦涩的哲学睿智和成面团,揉搓成亲切通俗而又能慰籍心灵的可口食粮,却是周的过人之处。周的感悟当然并非原创,他也没有不自量力地据为己有。书中不断引用先哲前贤的探索感悟来注释死亡的合理性,只是所有解释都不让人信服。于是他笔锋大转,在“执迷者悟·人生贵在行胸臆”一章中,忽然推出了袁中郎。
明袁宏道,字中郎,公安三袁之首,一反前后七子复古仿赝汉唐之风,回归本性,提倡诗文性灵自然,直抒胸臆,令人耳目为新。
人生有一死,死亡虽然并不合理,但死亡比人生的寂寞更可怕,所以人唯一可做的便是在这生命中活出精彩,活出趣味。周国平在此章中情不自禁地连篇摘录袁中郎的妙文趣语:
“天下有大败兴事三,而破国亡家不与焉。山水朋友不相凑,一败兴也。朋友忙,相聚不久,二败兴也。游非及时,或花落山枯,三败兴也。”
国破家亡,诸多因素,绝非你我掌控之中。而诸如游历山水之美而无友分享、与友相聚匆匆不能尽兴、游梅山于秋夏而既无花又无雪,这些真是败兴之至。何等飘逸的性情!其实袁中郎并非是个只知玩乐之人。在吴令任间,他“听断敏决,公庭鲜事”,只是不喜俗事之扰,多次称病请辞。
“天下皆知生死,然未有一人信生之必死者……趋名骛利,唯曰不足,头白面焦,如虑铜铁之不坚,信有死者,当如是耶?”
“未得则前涂为究竟,涂之前又有涂焉,可终究钦?”
“试令一老人与少年并立,问彼少年,尔所少之寿何在,觅之不得。问彼老人,尔所多之寿何在,觅之亦不得。少者本无,多者亦归于无,其无正等。”
活的再多或再少,逝去的和未来的都抓不住,不如活在当下,“人生不得行胸臆,纵年百岁犹为夭。”活的痛快才是正道。
“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谭,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后度曲,宾客满席,男女交舄,烛气熏天,珠翠委地,皓魄入帐,花影流衣,二快活也。箧中藏万卷书,书皆珍异。宅畔置一馆,馆中约真正同心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识见极高,如司马迁、罗贯中、关汉卿者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书,远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千金买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数人,游闲数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将至,四快活也。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资田产荡尽矣。然后一身狼狈,朝不谋夕,托钵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五快活也。”
这人生真乐的前四种快活,已经让人称奇叫好,而他笔锋一转,说即使享尽人生快乐以后,落得一败涂地,也是一种快活!活过了,经历了,结局如何又有何妨?
关于“癖”,袁中郎这样说:“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若真有所癖,将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钱奴宦贾之事。”有癖之人,都是真性情之人。怪不得那些好食的吃货,嗜酒的酒中仙,常可以初面而相交为欢,畅快随意呢。如果你见到一人正襟危坐,循规蹈矩,找不出一点儿缺点短处,没有一样嗜好,这一定是个无趣之人,还可能是个虚伪之人。
中郎在《与徐汉明》中提出了适世说:“世间学道有四种人:有玩世,有出世,有谐世,有适世。” 老庄为玩世,佛家为出世,儒家为谐世,或不可求,或不可取,“独有适世一种其人,其人甚奇,然亦甚可恨。以为禅也,戒行不足;以为儒,口不道尧舜周孔之学,身不行善恶辞让之事。于业不擅一能,于世不堪一务,最天下不紧要人。虽于世无所忤违,而贤人君子则斥之唯恐不远矣。弟最喜此一种人,以为自适之极,心窃慕之。”
哈哈,夜读这“适世”一段,适世之人又可奇,又可恨,为圣贤正人君子所不屑,于世无补,一技无长,却是畅快真实,逍遥自在,实是最有生活趣味之人,我也“心窃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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