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峦》

“那年秋天比以往秋天长出一个雨季，夏天提早结束了，到处都是葱翠的阔叶松，她就那样一个人去到了远处的那座山的山坳里……”当太郎和别人讲述自己生命的历程时开头的总是这一段。

百合子从京都大学毕业以后的第一个夏天起，每年夏天都来到这里看望太郎先生。由于这样的次数多了，她成为了太郎唯一还能记起来的听众。

太郎先生正要把庭前用来栽培的茶叶籽煎炒后煲成的茶递给百合子。

“从此她就带着我的一切消失了，当我醒过来的时候仿佛就是现在，就是眼前你看着我，我穿着当年站在雨中独自期盼时穿着的那身和服，伸出一只手去把茶递到你的面前。”太郎先生把煲好的茶端到百合子的面前。

“啊！”百合子忙不迭地接过茶来，她拉长袖珍的细脖子抬起面部来，关切地请教道：“太郎先生上一秒的记忆始终是哪个场景吗？”

“是的。那成了我唯一能看到的东西了。”太郎对白合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问道：“你的那个朋友怎么样了？”

“您又是说禾姬啊？她现在好了，她现在都能跑了。”

“啊，那就好，之前的时候我骂她了，你觉得挺过分吧？”

“请太郎先生不要这么想，我也曾这样骂过她，这样为她是好的。禾姬现在也明白过来了。”

“哦？”太郎惊讶了一下。紧接着是一段沉默。

百合子仿佛透过一扇并不存在的窗子看见了群山。这令她想起了在京都大学就读期间看过的海明威的小说《白象似的群山》，她在心中念叨着：“不过眼前那群山却远没有多白。她想起了禾姬，说道：“一切都过去了。”

太郎觉得回忆好像是一条山涧里的溪流，他细声细语地重复道：“一切都过去了……”

每年到这时池子里的白莲花就会开放。百合子说：“太郎先生，今年的白莲花又开了。”

太郎先生笑着说：“所以你来了。”

“是啊，”百合子也笑了。

“那时候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就跟那种花给人的印象一样。那时候我还是从部队里出来的一个共和党人，战后裁军的那段时间部队就如同地狱，没有人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人们整天陷入在巨大的不安中，世道好像使进了一片白茫茫的沼泽。”

“所以那时候您去了山里。”

“日本就像一个被迫停下来的漆黑的巨大机器，战后许多人都跑进了山里。那时候人们就是这样掩饰伤口的。”太郎先生给百合子和自己添了茶。“后来我又当了工人，但是那时代发展得太快了，所以我又回来了，开始安心地整理起关于战争的资料。”

太郎先生正了正身子，说：“后来那个女人就来了。我总觉得我在这世间遇见她不像是一种巧合，就像在书店里看到了一本书。她是个很好的女人，她靠近我，而那时候我太年轻了，她和我见了两面，然后我们相爱了。我记得她穿着白莲一样的洋服，总是站到很远的地方，我印象里她出现就总是这种距离。

“之后我们有了一个女儿，叫弥子。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我和你说过这之间的事，然而现在我没有太多印象了，我记得我和你说过。”

百合子点点头，说：“你现在还能见到你的女儿吗？”

太郎先生把上半身垂下去，紧接着痛苦地摇了摇头，说道：“可能性不大了。她跟着那人跑了，我劝过她的，劝过的，我曾经温柔地挽留她……”

“可是她怀上了那个有妇之夫的孩子。太郎先生。”

“是的。我曾经温柔地挽留过她，温柔地……”

“太郎先生您没有什么错，您并没有错，何况，这一切都过去了。你知道吗？太郎先生，禾姬她现在过的很独立。”

“哦？”太郎先生叹了口气。“是啊，一切都过去了。”

百合子欠了欠身子给太郎先生添了茶。

“百合子，你看那朵白莲。就像我唯一爱过的女人，真的，有时候我觉得那就是她。她就是在这种时候走的，带走了我的所有资料和研究。她背着它们说要领我去一个地方，那时候弥子正在睡觉，我就穿着如今身上穿着的这身和服跟她走了出去，她说让我稍等一下，然后就一个人向前走，直到消失在了那条幽深的山坳里。——她把一切都带走了。”

接着是一段沉默。

“你觉得……”太郎先生不再问下去。接着是一段沉默。

“我不觉得她是间谍，”百合子说。

“我想……”太郎先生失神地盯着茶具，“她不是。”

百合子和太郎迟缓地呼吸着，两个人的呼吸好像是一体的，凝重而轻微地一同在空中消逝。

“你听，”太郎先生抬起头来，“我仿佛听到那片群山传来的含混的溪水声。”

百合子寻找着那个声音站了起来。

太郎先生看着百合子的身影，感觉那个身影同一切一样，都像一阵白雾一般消散了。

2021/3/18  赵其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