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的早晨都在蠡湖南岸的长广溪跑步,不得不说已经对它相当的熟悉了。但仅仅是这几年而已,哪怕是一个象我一样的老无锡,遇见长广溪,也是需要机缘,好比是《碧岩录》里,禅师们的打机锋。这“机锋”两个字就很有意思,“锋”是锋利的意思,斩断你的二元对立,切断你的心思妄想。这“机”字,就是机缘的意思。领悟者与启示者在某个言语,行动的瞬间,完成了刹那间石破天惊的思想质变,这个“机”就是冥冥中的造化。回头想想,我们俗人也是如此,和一些人,事,环境,以及心绪的相遇,确是需要缘分的。早了不行晚了不行,刚刚好,是恰到好处的好。好比是在你需要的时候,正好我在。也好比是江河流入大海,不是走直线的距离,看似无比曲折却逃不开宿命,只是在转折之间的路途,留下一些可供停泊的港湾,也留下一些不经意的美景。
你若是不懂得这个“机”字,你就看不懂夏季的长广溪。长广溪是个稳扎稳打的,有计划有条理的靠谱男人。他当然已经如同开卷考试一样,把答案藏在一个个显而易见,却需要你处处留心的地方。你如果平时不留意,你一定会…不过,既然你不留意他,你也未必会注意季节在长广溪留下的美,留下的不经意的,却留着耐人寻味的符号。好像是新石器时代晚期良渚文化的玉器,自然的美,以及对自然的审美,四千年前的祖先已经具足。我们对自然环境的探寻和好奇,是否已经退化了?还是在等待一个唤醒的机缘?
我一般喜欢早晨8点多或者傍晚的6点,来这里散步。跑步是走马观花,是靠着呼吸,和体能的释放,来享受美好。而散步不同,可以停留,可以细细观察这里的草木,昆虫,湖水的变化,也可以随时深呼吸,深呼吸。我一向觉得,当你到了一个地方,只有放松地,尽情地深呼吸,才能把这里的味道吸进肺部,才能形成嗅觉记忆,才算真正到过这里,记住这里。
我所选择的时间节点,是游客和运动者人流的分际线。当然,我这里所说的“人流”,是相对的,除了法定节假日,长广溪湿地还是相当的安静,游客不多,因此这里的植物和野生动物,昆虫鸟类,都享有次野生的待遇。这里已经不可能有纯野生的环境了,所以这样的“次野生”,对这些可怜的动植物们简直就是天堂了。你如果静下心,空气里一些湿润的腐植味,树皮的汁液和流下的树脂微微的辛辣芬香。还有昆虫们飞舞振翅带出来的青草的青涩香气。以及湖水散发的,热烘烘的一点点腥味的气息,就会扑面而来。我从这些气息里,分明闻到他们撒着欢生长的躁动的肆无忌惮的味道。哪里有一点可怜呢?我往湖水里扔下一块石头,湖水发出一半清脆一半沉闷的声响,嘟囔着鼓动出一圈一圈的涟漪。我扶着湖边一棵枝繁叶茂的,如同一个壮年汉子一样的柳树,眯着眼看着夕阳在荡起的涟漪上镀上晃眼的亮边。也试图一探湖水深处的秘密。
你们知道吗?夏天的湖水是和冬天不同的,你并不需要火眼金睛,稍加注意就能觉察出来。冬天的湖水就像一块半透明的墨玉,是一个心地纯净的姑娘长到四十岁后的眼神。我在冬天散步的时候,会凝视这样的湖水很久。好像会有一个四十岁的鲤鱼精缓缓靠在大石头上梳理自己的头发,她不哀怨,也不明朗。安静而随意。只出现在正合她意的如水月光下。我只是碰巧远远看到罢了。不过我在屏住呼吸的同时,也是有两三分忐忑的,不敢去看她的眼神,好像会一不小心被吸住了魂魄,而随了她沉入安静的凝玉般的湖底。夏天的湖水就完全不同了,水质因为富含养分而变的有些淡绿色,就像是一个绿衣绿裤的十六岁少女。欢快而充满勃勃的生命力。让你想丢下石头挑动她,跳下去扑腾和她一起舞动。而她的用不完的生命力,让你无论如何地和她嬉戏都仿佛只是让她动了动一个裙角。于是你只好收敛了。就丢下一块石头,引得她给你一个调皮的微笑。
但是动物们是否也能从湖水的变化里来感知季节,我就不得而知了。只能武断地说,既然都是造化的结果,动物们无论大小,都一定能有这样的感知力。这是本能,无需我寻章摘句来证明。长广溪伴水而生的,常见的有一白一黑的两种长着翅膀的长期居民。白色的,是长嘴巴,细长脚杆的鹭鸟。在我眼里,这些鹭鸟是有一些仙气的,有时远远看到它们在芦苇荡边上的水边或踱步或呆立。傍晚时分,它们会一起在湖心岛上的林子树冠上翩翩起舞。从来没有见过它们在湖水里啄食鱼虾的样子。也许都是背着人进食的,生怕吃相的不雅,而影响了只能让你远观的仙气。相比之下,我倒是喜欢另一种黑色的家伙——野鸭。野鸭和鹭鸟不同,接地气,就像你家门口随时可以见到的邻家淘气顽皮的男孩子。夏天的它们没一点消停。三三两两的游来游去,互相啄打追逐。有时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潜入水中。你不注意的时候,又忽然从飘着密集的绿色浮萍的水面上冒出来。黑色的头顶上沾着绿色的浮萍,有时候连宽宽的黑色嘴巴上都是。你刚忍俊不禁。它们一转眼又不见了。漂浮的浮萍上留下了一个大洞,慢慢被聚集的浮萍小叶片挤挤挨挨地填满了…
湖面上除了浮萍,还有种植的四角菱。野生的四角菱是靠去年沉入水底的成熟的自然脱落的菱角生发的。我原来怀疑,每年这里湖面上的四角菱是人工种植的,理由是每年都有专业人士,前来统一采摘,并打捞采摘完菱角的残叶。但是从来没见过有人前来播种。所以是否是自然生发,有些将信将疑,留待考证。不过这些四角菱在净化湖水的功用上功不可没。这些带着锯齿状的菱形叶片一朵朵一片片在湖水里铺陈开来,颇有些气势。六月里的晚上,这些四角菱的叶片中间会有白色的或淡黄色的菱花开放。这些花朵据说是追随着月光的,如同向日葵追随着太阳。她们在月光里开放,释放出暧昧的淡淡香气来吸引昆虫授粉,以完成孕育生命的使命。天将亮未亮之前,月光暗淡了,她们也闭合上本不起眼的花瓣。她们的美丽释放在夜深人静的夜里,果实藏在茂密叶片的水里。有角,低调,恍若内有傲骨的谦谦君子。让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曹雪芹在《红楼梦》里为香菱感叹:
根并荷花一茎香
平生遭际实堪伤
孕育在月光里的菱角,是阴柔羸弱的,因而这四个尖角也只能虚张声势而已。徒然让我感叹一番。
但是这些四角菱的叶片,却是青蛙们的游乐场。我走到一湾深入到陆地里的湖水边,靠着木质的栏杆。这些菱角叶片就在脚底旁。定睛看去,会发现一些一半身体在水里,一半身体趴在叶片上的青蛙,它的眼睛鼓起来,嘴巴旁边也一鼓一鼓的,肚子上也起伏着,绿色的身体上镶着两条从嘴巴的两边越过眼睛,分向两条腿的黑线。它眼睛看着你,也许不是,有时你向它吹一口气,它也纹丝不动。你凝视着它,观察它,它却一翻身,投入水里不见了。我想起了美国作家安妮·迪拉德的作品《听客溪的朝圣》里,描写一种叫“巨型田鳖”的褐色大虫,这种庞大的,体型笨重的大虫子专吃昆虫,蝌蚪和青蛙。它用两只强有力的长满倒刺的前肢抓住猎物,紧紧抱住,狠狠咬上一口,只是一口,释放出毒素,麻痹猎物,然后毒液会将猎物的肌肉,骨头和器官迅速融化,除了皮肤。这叫“巨型田鳖”的东西就这样吸干猎物的身体,最后留下一张皮…这里的青蛙应该是幸福的,这种噩梦般的天敌这里应该不会有。所以这些四角菱叶片上的绿衣小王子无忧无虑,一点也不担心会变成一张缓缓沉入水底的青蛙皮。这时候,有几只青蛙鼓动着喉咙试着叫唤起来,引得周围呱呱呱呱地一片叫声。此时夕阳落尽,夜幕低垂。远处湖滨饭店的灯光倒影在湖水里,一瞬间被这些呱呱的叫声吵得碎裂开,随着深绿色的水波四散而逃…
夏天对于长广溪,是不需要描述风景的。就像是进入壮年的男人,你再如何去形容他的俊美只能觉得有些滑稽。这是个长着肌肉的季节,是包容一切生命的季节。也是沉默的,积攒力量的季节,挥洒热量的季节。有着伸展出繁茂的枝条触碰天空的豪情,也有低下头,如同水温一样触碰细微生命的柔情。我眼里的长广溪就是这样的,我眼里的男人也应该是这样。
我沿着蜿蜒曲折的湖边往深处走去,我喜欢这样一边散漫地胡思乱想,一边随意地行走。夜风里熟悉的腐植气息里忽然有了一股清香。不远处一丛栀子花正在开放。这白色的花朵是长广溪夏天唯一的点缀了。这是长着肌肉的季节里特别清雅的气味。也是男人的季节里清淡的气质。我知道,不远处还有一湾荷花,农历的六月里,荷花将要盛开。不过,我却不愿再看到这些荷花了,至少今晚不想。我不想在这样的心境里触摸到太多的柔软。这个男性荷尔蒙散发的季节里,除了清淡的栀子花,再有一湾荷花是多余的了。因此这湿地公园的设计者将他放在稍靠后的一角。这一角的荷花在可有可无之间。你可以把它收藏起来,在适当的时候释放。就像滂沱大雨下街边的一个屋檐,一个开着太阳花的破瓦盆边,你一手撑着雨伞,一手拥着你的姑娘,你可以赏雨赏花,也可以,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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