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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死去的葬礼,及月球背面的语言

没人死去的葬礼,及月球背面的语言

作者: 张寒生 | 来源:发表于2023-10-09 14:32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不久前,好像在城郊的汽车报废厂看到过几次死者来着。不过倒也没那么咬准,每次在那儿看见她都是在月光半死不活的子夜,且迈速表都踩到了一百以上,车窗外乱七八糟层次不匀的黑暗连带着其夹杂的什么一转眼就被甩过去,何况自大学毕业我同她分手后也过去了十年有余。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身高几何,都一概遗忘。回忆逝去之人,无异扒开沙发缝去看其中零碎成粉的坚果屑。

    “感觉上就是她。”我说。

    “谁?”

    “死的女人,前段时间好像在城郊的汽车报废厂看见过她。”

    “在那里做工么。”

    “不,不像,”我摇摇头,“没人会那么晚在汽车报废厂做工。”我沉默片刻,随后一字一句地说道:“她简直和僧人入定一样静静坐在叠摞着报废汽车堆中央的空地,感觉像月亮的影子在郊外没有一丝波澜的死湖中沉睡。”

    “何苦在那种地方呢。”

    “没什么稀奇的,”我说,“不过是汽车报废厂而已,哪里都有的、随处可见的汽车报废厂。”

    谈及什么,往往要从对象身上最具代表性之物开始。于平庸之人或大多数人们来说,身上最具代表性之物似乎只剩下了死。然而,每当我试图谈及到什么东西的死时,却往往陷入到一片巨大的迷茫与混乱中。犹如捆在腰间以防迷失在森林中的麻绳在不知道的地方无声无息地断掉了。常常到被丢进这般手足无措的境地。因此,谈及那位死去的女人,我则不得不从她身上与死亡相近的地方开始。

    死的女人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杀过谁没有。

    “听上去不像个正经问题。”

    “只是问题罢了。”她说。然后从枕下翻出电视机遥控器,按下电源开关。静犹如倏然合上的电梯门内侧。

    “……”

    “我之前杀过,睡觉的男人。”

    她的老毛病,上床完事后必会从脑袋的什么角落里拽出稀奇古怪的东西,倘若任之不理,夜半则势必讲梦话,听那玩意久了人要疯掉。

    “怎么杀的?”我不情愿地问道。

    “用巧克力和动物世界,”她说,“新闻联播和占边威士忌都不行,只得用巧克力和动物世界。”

    “有骨气,那男的。”

    她边叹息边摇头:“松了好大一口气,想想看,倘若只用新闻联播和占边威士忌就能杀掉的男人,该有多可悲!”

    “后来呢?”

    “死了,的的确确是死了。葬礼也出席了,不过日子记不得了。”

    死的女人和我讲过几次那个死的男人,或者说,死的女人和我讲过几次“他”。

    无论在我还是在她看来,那都是个身上没有任何称得上是问题的问题的男人,身材高大,相貌讨女人喜欢,在日本时拿下好几次半程马拉松的冠军,有一台车内漾着浓郁皮革味的捷豹跑车。他独身,死的女人没听过他谈及过任何关于自己父母或朋友的事,总得说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只是偶尔——通常发生在男人捷豹送去保修或剃须膏用尽的时候——会以自言自语的形式对《安娜.卡列尼娜》这本书的内容喋喋不休。

    “就那么直愣愣地盯视着天花板,像只茧蛹。”她说。

    死的女人没看过托尔斯泰,连书都不看。我犹如考古学家般从她断断续续复述男人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是他曾谈及的许是《安娜.卡列尼娜》。而至于他为何要近乎疯魔般一个人大说特说《安娜.卡列尼娜》,已成了坠入深潭的石头,随处可见的深潭,平平无奇的石头。

    死这玩意,在某种意义上具有相当程度的迷惑性。亦如叹息与呷茶共属沉默的延伸,各式各样的死在世上也比比皆是。从自身的角度来看,有从未蕴含过生的死、也有比死离生的距离更遥远的死、而如珍稀动物般彻头彻尾的死自然也是有的,换而言之,可以理解为海市蜃楼。沙漠中的庙宇可能一会出现在遥不可及的对岸,可能一会发觉业已被甩在身后,其位置飘忽不定,在哪里都有可能,只在极少数的时间里才肯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原有的位置。

    不过如我之前所说,各式各样的死在世上比比皆是,无论换以什么模样,死就仅仅只是死罢了。

    “莫名其妙的原因,因为什么分开的来着?现在倒也想不起来了。”

    “时间太久的缘故,也许。”

    “嗯,也许,”她说,“不过那时可没现在这么无所谓,想他的。想得不得了。”

    “唔。”

    “一点点把他生活过的痕迹从家中搬空,不是那么好的滋味。牙刷呀剃须刀呀杯子呀俄国的小说呀,感觉上像用剃刀把他印在地板上的影子一点点剃掉。可印上的却是我的地板,你懂么?”

    “不清楚。”我摇摇头说,“那不是我的地板。”

    “一到晚上便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毛病从小就有,倘若身边没人,入眠就得花上好长一段时间。很奇妙的体验,好像什么都听得到,过去的或是将来的。现在仔细想想,就是为了这个才和他恋的。”

    “是么。”

    她把被子扯到鼻梁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看我。“喏,觉得这样不妥?”

    “妥不妥呢……不知道。不过好像大家都差不多。像对同价位汽车的不同品牌与型号展开的选择辩论。”

    “那么傻气?”

    “对阔佬来说吧。”

    “你是?”

    “不,也许根本就没什么阔佬。”

    许是比辩论者们更贫穷的家伙也说不定。我想。

    “予以他无可挽回的致命伤的,是动物世界。”她说。“晚上十点四十在中央频道准时播放的动物世界,于二十五寸的电视机中的森林动物们亲手操刀。楼下的7-11连锁超市中第七货架的巧克力在动物世界出现的第二天后成了帮凶,把他彻底从世界上消灭了。”

    “消.灭”我一字一顿地说。

    她点点头。“我如痴如醉地将动物世界吸入身体,边吃巧克力边看孟加拉虎在印度北部的雨林中捕食猎物,看印度尼西亚的科莫多巨蜥生吞蟒蛇。电视机的节目结束我便塞入事先录好的光盘再看,吃巧克力一连看到凌晨两点,尔后一头睡去,脑袋里像台风刚刚席卷完的惨兮兮的城镇中央空空如也。不明白,我对动物从不怀有异于常人的情思,充其量会挑逗挑逗贴到裤脚来的野猫罢了。可那时的动物世界简直就像某种狡猾的伪装生物一样潜伏在我生命中的某个必经节点,见我经过便不由分说地扑了上来。”

    “所以,关键在于节点。”

    “嗯……莫如说,在于为何我的生命节点会存在这种东西。简直叫人怀疑是否生而为人的某个参数被调试错误了。”

    他后来真的死了,是和打好领带穿着西装三件套的标准件般被赋予编号的死。死因被她遗忘。

    因死亡而悲痛欲绝的人们,常常使我联想起因防空警报的演习而丧命踩踏事件的市民。

    生者的部分灵魂将随同死者一并埋入土中,死者则将以记忆的延伸形式于生者身上永存,换言之,世界上并不存在彻头彻尾的离别,存在的只有叫人难以接受的相处方式。然而,此般言论纵使任何人都有资格将其称之为泛论,死的女人也不例外。硕大的泪珠贴着她的脸庞落下,也许不为他的死本身,而是出于某种类似愧疚性质的东西。可倘若问起具体是什么,她自己也不清不楚,而这不清不楚或许正是愧疚的根。

    “哭得好厉害,真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一股脑地往外涌。哭这东西真是奇妙,恍若具有某种粘连性,能理解?就像把世界上所有四根手指的人脚上都拴上铁镣,随着将第一个人丢下高塔,铁镣哗啦哗啦地响起,最后剩下的所有人都只能呜呼哀哉地被连带着坠下。眼泪的价值因此变得模糊起来,哭到最后甚至连自己哭得是什么都不清楚。”

    “唔,听上去蛮像一次高效率的大扫除。”我说。

    闻声,她以凝视X光片中女儿体内肿瘤阴影般的视线凝视我的脸,俄顷怔怔地点头开口道:“没错,一次高效率的大扫除。真是可谓如此!葬礼结束后,当我回到车中握住方向盘正准备打火引擎时,竟一下子搞不懂自己身在何处,常来殡仪馆的,那时的自己仿佛更多的是对时间与空间及置身其中的自身的迷茫,或者说,是对以自身为基础所用感官认识到的周遭世界的迷茫。方才参与的是谁的葬礼来着?怎么也想不起来。我的意思是,名字和相貌当然记得,可质感那种东西却业已不在。就像……被掏空了一样。连他曾经在我生命中存在过的类似膨胀感的那种东西都皆尽被丢出门外了。”

    “一干二净。不过在某种程度来说,算是幸事吧。”

    “啊,在某种程度上,”她点点头说,“不过总体来说,这使人绝望。没有比这更令人感到恐惧的事了,活似蓦然回望自己身后的旋转阶梯,发觉那构成自己本质中央的、本该是最重要的一块竟无影无踪,我是说,纵使失去也总应有个痕迹才是,或被强行拆除,或粉身碎骨,总该激起一些不大不小的动静,绝对不该消失得那么坦然自若,仿佛从未存在过似的。且不仅如此,随着那东西连烟雾和水花都统统没有的消失,构成我这一存在的一切都势必土崩瓦解。连自己究竟是什么都搞不清。”

    我一言不发地默默听着,或者说,找不到能说的话。于是极为自然地将被子拉到下巴,独自睡去。

    梦中,我坐在一台棚顶被掀飞,方向盘失踪不见的丰田卡罗拉的驾驶席。车子破烂得相当严重,甚至足以被从汽车这一定义中剔除出去。离合踏板的防滑纹被磨成镜面,发动引擎的钥匙孔连带着三颗螺丝不翼而飞,从中垂下脏乎乎的红黄蓝色电线。倾耳谛听,副驾驶席碎掉的车窗外有类似气流涌动的声音,没有风,是空气正在腐烂的声音。一点一点地,从眼前到抵达不了的尽头为一个整体开始腐烂的声音。外面的黑暗漫无边际,黑得仿佛具有了质量般沉甸甸地压在身上,犹如无浪的海。

    对于选择睡觉的对象而言,我想每个人——即便是走在大街套上兜帽用铁三角包头耳机大听SSHHIITT的年青人——都多多少少怀有一定程度上像淋湿的狗一样的诉求。因了蚊虫叮咬而引发的脑膜炎死在午夜的急诊室、或身着用廉价布料定制的纳粹军装从七十八层高楼一跃而下、或正于宴席同宾客大谈股市价格的变动预计时被来自几万公里远的陨石砸碎头颅,与世界上眼花缭乱的众多死法是一个道理,人们诉求的位置成千上万,甚至连那位置是否客观意义上的存在都亦未可知。每每想到这里,我都对自己睡觉的对象感到羞愧难当,尽管什么都没说,可还是觉得自己仿佛撒了性质足以遗臭万年的恶劣的谎言。大抵是仍旧年青的缘故,连声颇带戏谑的“完蛋了”都说不出口。

    我与克服——或致力于克服——此般现象的朋友是在八月中旬一家空调外机被三菱面包车倒车时挤碎的牙医诊所相识的。那时排在我俩前面的病患多得像天空又黑又闷的乌云,他在我邻座读塞在前排座椅背袋里的诊所宣传册,我两则闲得要发疯似的盯视天花板墙皮的龟裂痕。

    过了好一会,他“啪”地一声合上册子,冷不丁地开口:“知道么?牙齿也是骨头哟。”

    “失礼?”

    “骨头,人体最深邃最根本的骨头。”

    无论是用于葬礼还是工作,我后来所有的正装大多都出自他手,怎么说呢,做出的成衣契合得简直叫人怀疑其同自身的因果关系,挂在稍高档些的衣架上,仿佛挂上的是刚刚干洗过的影子。仅凭我的见闻,作为裁缝来说恐怕没见过比他更甚优秀的,而这大概率要归结于他对人体所能换算成的数值有一种近乎癫狂的追求,给客人量身时,除却裤腿和肩宽等,连阴茎和头发的长度都要一一记录下来,倘若遇见不乐意的客人,单凭一双眼睛也能将量得八九不离十,误差不比一只踩扁的蚂蚁大。

    “从小练习的结果。”这是他对此的回答。

    “呃。”

    “要练的。”他无奈似的合目摇摇头说,“来都来了。”

    与他睡觉的女孩大多都是他的客人,或者说,在睡觉前都会被他拉去成为客人。苗条的、体胖的、已婚的、未婚的、罗马尼亚人和东欧人,年龄从十四岁上至六十岁。一言以蔽之,他犹如一座机场般吸纳包容着各式各样的女人。然而,这并不代表他完全只是单纯地出于性欲才同她们睡觉,类似原则的那种东西也是有的,仅仅一个:必须测量她们的数值,从手指的汗毛数量到心跳频率。其中没有非此不可的标准,只消测量出就足以。若非如此,即便遇上百分之一百七十四的美女以左轮手枪抵住他的头颅,也绝不会将裤链拉下一毫米。

    作为偏离世俗规则的人,其选择爱人的方式之古怪,其分手的方式也是一样。

    “不讲梦话的话,怎么都好。”

    “是么。”我就此顿了顿,稍顷开口问道:“喏,知道样的什么人梦话讲得多?”

    他看向我的脸。

    “小孩,三四岁的。”

    “……”

    “刚会讲话不久的年龄,像磨牙似的说。”

    “有例外的。”他轻轻喟叹一声,两只手咔哧咔哧地上下搓自己干巴巴的脸,沉默良久。这段时间里我把吸到滤嘴的烟蒂踩灭。“要不然,就租上一台V8的发动机4.0排气量的阿斯顿马丁,朝离这里很远的大海开,越远越好。呃……开到斯托克斯内斯海岸就不错,之后就那么一脚油门连人带车溺亡其中。”

    “仅仅如此?”

    “当然,死之前得把量身的手艺传给小孩。”

    我默然。脑袋里浮现出一个只及我腿高的小孩以老人注视血压计缓缓递增的数字般的专注表情盯视我胯下的画面。

    他朝我笑笑,问:“觉得不妥?”

    “不妥。”

    “那么,说点什么好么?”

    “说不出来。”我摇摇头,“说不出来。”

    他最后没要小孩,死法也不是与载具V8发动机4.0排气量的阿斯顿马丁共并溺亡在冰岛斯托克斯内斯的海中。在自己三年后的生日当晚,他于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梦游中翻过阳台的栏杆,尸体深深地嵌入进十七楼下的一台无辜的尼桑公爵王棚顶中。据警察对案发现场的数据测量,他的血最远溅射到了距尸体七点六米的地方。照片中,那里睡去一只猫。

    ……

    朋友死后的翌年,我来到罗马花掉公司攒有两年的假期。酒店选在离菲乌米奇诺机场三十公里的地方,规格对得起其二百欧元一晚的价格,十五层楼中含有奥运会规格的泳池、器械健全的健身房、每晚准时参演的德国人钢琴三重奏、以及味道不好不坏的意式早餐。从我所在楼层的房间眺望,能看见波河的一条分支被晴朗的阳光映得熠熠生辉,金粉般的波澜随着走向在房檐多多少少立有鸽子的百年城镇之间缓缓滑动。

    刚刚入住时,发生了件怪事。亦如幕后的编程员不慌不忙地敲打键盘。

    电梯停在七楼,外面只有一个看上去要么饮酒过度要么吸食了大麻的英国女孩。没有酒味,推测该是大麻。年龄绝对不超十七岁。她对着电话那头以烂泥般黏糊糊软趴趴的声音抱怨刚刚的同伴,南方口音太重,传入耳中的内容大多像用带洞箩筐筛选螃蟹一样漏掉。她颤颤悠悠进了门,按楼层键时,整个人犹如电源接触不良似的一头撞在壁上,电梯为此极为不自然地掉下了三厘米。

    “唔……抱歉,有什么出错了。”她说。

    我按响电梯中的紧急求救电话,尖锐的高频声在外面响起。

    “别废功夫了,没那么糟嘛!”

    “是这样的?”

    她扑通一下坐在地上,随后似想将意识从浑浊的沼泽中拉出来一样蹙眉沉吟片刻。尔后幽幽开口说:“知道一个好处是什么?电梯失灵的时候。”

    “不知道。”

    “可以尽情地吸烟。”她轻笑两声,“不必再害怕烟雾报警器那种东西,即便出了事,只消用幽闭恐惧症的借口应付过去就好,官司打得赢的。本质上无非在无可挽回上加以无从挽回,没什么区别嘛。”

    三十分钟过去,酒店给出的回答皆相差无几:因凌晨之故,很难联系到技术工人,暂且还请耐心等待。我仰头空叹一声,也就势坐下。

    “你叫什么?”我排遣地问她。

    “牛油果。”她说。

    “那算什么?”

    “水果?还是蔬菜,不知道,没吃过那玩意。”

    “不是正经东西。”

    “名字也不是正经名字。”

    我点点头。“嗯,好像可以推测出。”

    “身份证上的名字忘记了。”她说,“不过也没那么叫人难过,说到底,吃些巧克力就得以解决。”

    “某种意义上,这才叫人难过。”

    “不过我记得它的名字。”她莞尔一笑,然后一只手将T恤衫掀起,一只手把牛仔裤向下拽,露出子宫处一道十厘米左右的疤痕。疤痕看上去又硬又老,犹如腐烂风干的象皮。怎么看那都不像是应烙印在这般年轻女孩身上的东西,然而,那条疤痕业已根深蒂固地嵌入她的身体之中。

    她随后念了句像诗一样的外文。

    “什么呀?那是。”

    “它的名字。”

    “我听不懂。”

    “是古希伯来语。”她说,“古希伯来语。”

    “什么意思?”

    “不知道。没人知道。名字就只是名字罢了,没有含义的名字也是有的,或者说,名字这种东西本身就是如此,就仅仅……只是串能被念出的符号罢了。愿意钻研的话。”

    我试着重新念出她的名字,却怎么也念不好。像下载某种与电脑程序不兼容的软件。

    “你一定也有。”她对我说。

    电梯门仍如两块冰冷的墓石般纹丝不动。

    我思索片刻,想了想嵌在自己身上的它的名字,然后念了一遍。

    “月球语。”我说,“月球背面的语言。”

    “它在哪?名字。”

    “没有地理位置,就只是存在而已。”

    “喔……这种名字通常尤为难念。”

    “为什么?”

    “口腔肌肉问题,与日本人说不好英文的道理如出一辙。自己的语言念习惯,一下子碰到别人的便怎么也说不来。无法把其好好地含在口腔之中。无从挽回的。”

    隐隐地,我于心底泛起一股不吉利却也无可奈何的预感,电梯门恐怕不会打开了,至少在今晚。周遭一点声音也没有,没有索道摩擦的声音,没有齿轮咬合的声音,没有风声。暗淡的白炽灯管投下如子夜的雪地般死气沉沉的白光,我脑袋有些缺氧似的发晕。女孩劝我吸烟,我回绝了。

    “我们可能出不去了。”隔了一会,她说。

    “嗯,还有很久要等。”

    “疲倦?”

    “想睡觉。”我合上眼睛,把外套拉簧拉到下巴,背靠沁满冷气的不锈钢铁壁躺下身,“讲点温柔的,什么都行。”

    “温柔的?”

    “温柔的。”

    女孩在我合目后的黑暗对际缄口有顷,似在丈量某物。

    “曾经有过一个人,”稍顷,她蓦然开口道,“ 此人但缝偷闲,就到一座森林的深处去,那里有一口井。又深又黑的井,水源那种东西在几个世纪前就枯了,名副其实的死井。他到那里去扔东西。”

    “扔什么?”

    “什么都扔。”她说,“扔自己剪掉的指甲头发、吃剩的食物、穿不合身或正合身的衣服、写得没那么了不起的小说。这些东西。”

    “丢封信才是。”

    女孩摇摇头。有发丝与肩膀的摩擦声。“不扔信,一封也不扔。除却信,所有的一切都被他无可挽回地扔入其中。”

    梦里,电梯门开了。我走出门外,来到一座汽车报废厂。有伦弦月扎在天穹,微薄的月光恍若苔藓铺满在目光所至的一切上,各式各样的报废汽车比比皆是,丰田卡罗拉、宝马735、斯巴鲁牧马人、凯迪拉克弗雷特伍德。不过是哪里都有的,随处可见的汽车报废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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