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节。弟弟带上弟媳和不满周岁的侄女,千里迢迢回湖北祭祖,祭拜父亲。很多年了,我们在外,没回老家,有事也大多在老家的城里办完就走,父亲的坟就那么孤零零地在荒郊野外。
父亲离世有十多年了,那时我将近30岁,还没有嫁人。
记得他走的那天清晨,母亲非常地惊慌,跌跌撞撞来到我身边,神色大变,哆嗦着说:“快看看,你爸,我去叫医生,不行了。”话音未落,母亲已急急地走出家门,去社区诊所了。
我奔到父亲的病床前,父亲已经不会说话,叫他,他不会答应了,只眼睛直直地望着我。我扭转头,甩掉滚下的泪,嗓子突然就哑了,但是镇定还在,我说道:“爸爸,你挂一点白蛋白,现在就给你挂上,好吗?”
爸爸不同意挂昂贵的营养针,已经好几天了。他微微地好像点了一下头。妹妹是实习护士,那天恰好休息在家,她迅速地挂好吊瓶。我和父亲说着话,不断地安慰他,其实是自说自话,他没有答应,也没有表情,就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消逝。
妹妹在一旁,背对着父亲,忙着摆弄吊瓶,我晃了一眼,见她肩膀在微微地抽动,我耳朵凑过去,她低声咕哝:“水打不进去了。”妹妹在医院,已经见多了死亡,但是轮到自己的父亲,她还是特别难受。几天前,我们姐妹夜深睡不着,我问,父亲会好吗,他对探望的人说好了要去钓鱼呢。她就说:“看爸爸的样子,熬不过一星期,就这两天了。”我们当时就在黑暗中忍不住地哭。
他从查出癌症,积极做手术治疗,到人整个地消耗殆尽,只过去了5个月零几天。记得父亲上手术台前,还吃了两大碗水饺,从此,他就再没有痛快地吃过一顿饭,总是吃一点点,喝两口汤。我最后悔的事,莫过于支持父亲做晚期癌症的大手术了。
望着他慢慢黯淡的眼睛,我知道必须临终告别了,好像是告诉父亲又像是我在自言自语表决心:“爸爸,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弟弟的,一定会照顾弟弟妹妹的,你放心......”那时,弟弟读初中,小妹妹读高中。
父亲离世时58岁不到,一天退休工资都没拿过。对于我来说,父亲像一个光荣称号。细算我们父女相处的时间,也许还不足两年,父亲是周末、月末父亲,他忙于工作、生活,或者他的爱好。
也许真心记挂一个人的,是他的母亲,然而,父亲去世三年后,88岁高龄的祖母也去世了。还有谁会用心地去记挂、想念父亲呢?父亲的形象愈发地掩盖在时光的尘烟中。
他像千千万万逝去的普通人,模糊不清,只剩下墓碑,墓碑上冰冷的名字,淹没在荒山野草之中。
和父亲相处的生活细节,我忘不了。记得有一回路过动物园,但没有进动物园,那时我高高地坐在父亲的肩头,去大姑家,透过动物园的墙头,看着鸟笼里黄色的鸟儿蹦蹦跳跳地鸣叫,我不停地好奇地问父亲,并不记得问了什么,那时太小了。
小的时候不懂,大了,觉得自己懂了,却又独立而反叛,这就是我。父亲病得那样重,我还在为自己所谓的理想奔波。记得父亲从手术台上下来没几天,我就急急地离开他去备战研究生考试,自然考得一塌糊涂。
父亲不善言辞,几乎从不对我说教,他也没有打过我。记得有一次,我犯了不能容忍的错,他举起了愤怒的手掌,但终究没落下来,我记得,我那时很不服,还愤怒地瞪着父亲,也许我的眼光像剑,是刺向父亲的。
父亲一直在,又好像一直不在。他言语那么少,又几乎从不谈自己,我对父亲的了解,大部分来自母亲。
父亲是遗腹子,祖父去世时,祖母24岁。苦命的祖母,怀着父亲,一手牵着大姑,一手牵着大伯,身后是悲痛欲绝的太祖母,艰难地支撑着一大家人的生活。
顽强地支撑了几年后,祖母改嫁了。然后大姑出嫁,太祖母去世,父亲和大伯相依为命。
近似孤儿的父亲,负责家里烧饭,买不起点火的“洋火”,烧饭的时候他就看哪户人家里冒烟去借火。父亲那时总是弄得满头满脸的乌黑,常年地破衣烂衫,他得了好几个近似侮辱取笑的绰号。
听母亲说上世纪的事情,我总觉得新中国刚刚成立时,极端天气特别多一些,比如发大水,比如下大雪湖面结冰,比如大风雨掀掉屋顶等等,当然还有饥荒。这些,我全部都没有经历。
父亲和大伯兄弟俩,一遇上大风雨,就整夜地坐在饭桌下,屋顶不仅漏雨,有时干脆掀掉了。
如此生活,兄弟俩还是会打架,父亲小两岁,总是受拳头教育。直到有一天,父亲14岁,他突然就从地上拱起来,掀翻了骑在背上抡拳头的大伯,迎面揍了大伯一拳头,起身就跑了,去湖边驾起小船离家出走,去了一个远方的堂亲家。
一周后,父亲被送回来,形势就变了,父亲不再挨打挨骂。我疑心被叫绰号也少了。16岁,父亲参军,从此,父亲的人生彻底改变。
父亲偶尔也对我说他小时候的事,他说他是死过一回的人。几岁的时候,太祖母哄着,摘掉了父亲脖子上一直戴着的银项圈,尽管父亲哭闹不肯,生活逼迫之下,到底是摘掉了。没多久父亲就生重病,卧床不起,头发都掉光了,几乎死过去,后来奇迹般地又活了过来。
从我记事时就知道,父亲受人尊敬。他是水泥厂里的电焊维修工,却有造船的焊接技术活儿。平时他总是脸上带笑,是个热心肠的人。
二妹进了父亲的水泥厂里上班,她是姐妹中唯一亲眼看见过父亲工作的人。她心疼地说,父亲的工作远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轻松,他辛苦,只是从来没有说而已。大夏天,父亲钻进滚热的烧水泥的窑筒,烧电焊抢修,出来后就浑身汗透,还满头满脸的水泥灰,成了一个灰扑扑的怪物。冬天,在天寒地冻的室外,一蹲下来就几小时。
父亲对我的一切包括学习,几乎从不过问,只是偶尔会说:“你一定比我行,肯定会超过我。”
我常常暗自将这话作为鼓励,总觉得自己一定会强过父母,会突然地跳跃,会一鸣惊人,但是,多年后的今天,我发现自己一直在父亲奋斗好的阶层里打转,从来没有超越。
我答应父亲的话,今天怎么样了呢?我不过是自顾不暇,并没有好好地履行自己的承诺。弟弟妹妹们靠自己,在杭州踏实地谋生。也许,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这是最好的践行诺言,人必须独立,必须依赖自己。弟弟妹妹们都做到了,而且都做得很好。
我们都是普通人,有普通的生活,幸福与否,谁能知道呢?确实有人做英雄,万古流芳,但是大多数人不是英雄,终将籍籍无名。确实有人是领导者,但更多的人是追随者。我们苦恼困顿,崇拜英雄;承认自己普通,和自己和解,也许才是人生的正道。
因为,时代一定会产生它的英雄,只是可能不是你我,只是有可能是你我。为不确定而苦恼,不为自己的能力成长努力,不是很愚蠢的事吗?时代有一根点金棒,它会从一堆普通人的头上掠过,落在另一堆普通人的头上。于是前者是普通人,后者成了英雄。作为前者,我们不必惭愧自己不努力,作为后者,也许我们普通人无法给出答案。
即使灿若流星,在地球上的大多数人眼中,不过是流星雨。普通人,就像我的父亲,受局限视野不开阔,从不耀眼,也没有伟业,但他们值得我们怀念。
移动互联网时代,也许我们能做更多更睿智的选择,能站在点金棒下,但是对于逝者,即使是普通人,他们仍值得怀念,因为他们也曾做过他们最好的选择。
我们都是普通人。
怀念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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