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口,一间饭馆。
毛遂记不清光顾过多少次了,不是吃饱喝足了要去翻山越岭,就是翻山越岭之后来这吃饱喝足,东奔西走是为了理想还是生计?他已经不敢深究这个问题了。
有次,毛遂像往常般走进饭馆,冲店主打个招呼便坐到角落,等菜的间隙听着食客们聊天,天南海北的旅者在这里擦肩而过,各种新鲜事在饭桌上交融流淌。
哎,你们这是去哪呀?
平原君广招门客,我们兄弟去试试运气。
赵胜的名声臭大街了,你们还是别去了。
此话怎讲?
平原君的邻居是个瘸子,这瘸子拎着水桶去井边打水,平原君的爱妾正在阁楼上赏景,看到瘸子的笨拙模样笑得花枝招展,一边笑还一边模仿瘸子走路,这瘸子觉得受到了侮辱,去找平原君要个说法竟被轰了出来。
如此说来,赵胜不像宣传的那般和善呀?
人家是赵王的叔父,赵国的相国,哪会对咱这些草民和善?
看来,这平原君真有些名不符实呐。
你们的消息过时了,事情到这里并没有完。
平原君的门客们知道了,认为他亲近美色而枉顾情理,近千人集体出走弄得鸡飞狗跳,赵胜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但亲自上门给瘸子赔礼道歉,还将爱妾休掉赶回娘家,总算是挽回了一波风评。
如此说来,这平原君还真是礼贤下士啊。
嗯,虽然忍痛割爱了,但是换来名声暴涨。
你们说,这是不是门客和爱妾争位啊。
赵胜啊,因名而成,因名而累...
一顿饭的功夫,赵胜的口碑从跌停冲到了涨停,在那些只听过半截消息的人眼里,平原君的形象不知道何日才能恢复,但是毛遂有幸听到了完整的信息,手里的筷子都差点捏不住了。
他没有厌倦过自己,却有些厌倦自己的生活,身为芸芸众生却心不安分,疲于生计也从未彻底放弃理想,或许,冥冥之中就是在等待这个契机。
旅者们走了,从各自腻味的地方走向别人腻味的地方,小饭馆里再次变得空空荡荡,仿佛只剩下刚才谈论的消息余音绕梁。
毛遂意外地要了一壶酒,店主收拾完碗筷也坐了过来,他对眼前的中年人不太了解,毕竟像这种常来光顾的熟客很多,不同之处在于他的眼睛里有光。
店主:这壶酒算我请你的。
毛遂:那敢情好,我路费也紧张。
店主:你这次去干点啥呀?
毛遂:去邯郸,做门客。
店主:你不会是刚做的决定吧?
毛遂:是的,我也想去试试。
店主:...
毛遂:你知道吗?我曾经很羡慕你,有恒产也有恒心,不用东奔西跑就能活得很新鲜...
店主:每天倒是有不少新鲜事,但是也只能听一听啊,你看我一年到头都歇不了几天...
毛遂:你知道吗?人生只有三次改变命运的机会,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觉得去邯郸就是第一次机会...
鸡同鸭讲,毛遂喝得晕晕乎乎在自说自话,完全和店主聊不到一块去,但是面对他提出的无理要求,店主还是笑呵呵的答应了。
把你墙上的地图撕下来给我吧。
邯郸,平原君府。
乌泱泱的人群挤在门口,全是从天下列国跑来当门客的,自从孟尝君顺利逃出秦国,连鸡鸣狗盗之辈都成了专业人才。
鱼龙混杂的队伍排得老长,连成功插队也算作一种本事,毛遂利用沉默来掩饰技能匮乏,等到登记员询问时却不得不开口。
姓名?
毛遂。
特长?
嗯,呃,我善于打破规则...
哦,那就是啥都不会喽。
不是,你听我解释...
进去吧,阿猫阿狗也有用处的。
平原君赵胜非常有钱,养活数千位门客根本不在话下,遴选优秀人才创造更大的价值,混底薪的没了新鲜劲就自己走了,就算走了也得夸人家老赵够意思。
毛遂就是那种混底薪的,他和文韬武略甚至捞偏门都不搭边,但在汇聚各类人才的复杂环境里,身心见识总会无意识的日渐增长。
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自高,毛遂逐渐和各类人才暗自对比,愈发认定自己善于打破规则,有时冒出来的念头会吓自己一跳。
有人说他是啥都不会的废物,有人说他有无用之用的大用,毛遂利用沉默来避开无谓争执,心道:你们连自己都没搞懂,哪来精力去评论别人呢?
总有一天,时间会公布正确答案。
一千多个日夜过去了,平原君府里的门客广进广出,毛遂依然享受着最低档的待遇,他远远地瞧见过平原君,赵胜压根不知道他的存在。
存在感,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有些人走到哪里都像主角,遇到事情却未必能力挽狂澜,有些人平日里不声不响,关键时刻却能够掷地有声。
感觉是会骗人的,只有遇上事才能验出真假,当时间和事件碰撞到一起,一个人就会毫无保留的暴露出来,高低贵贱甚至会颠覆原有的认识。
那一年,秦国发兵攻打赵国。
邯郸城危在旦夕,赵王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平原君赵胜是赵国的相国,是赵国王族的公子,更是名声远扬的战国四公子。
赵王让平原君去楚国求救,赵胜拍着胸脯说道:使文能取胜,则善矣,文不能取胜,则歃血於华屋之下,必得定从而还,士不外索,取於食客门下足矣。
赵胜回到家后,让管家把门客的名单拿过来,他觉得养了一千多位门客,挑二十个文武兼备的人员很容易,结果翻来覆去竟然凑不够数。
真特么邪门,光有数量没质量啊!
寂静,平原君府出奇的寂静,仿佛被选上也不是什么好事情,穿越战场跑到楚国去搬救兵,哪有呆在大后方睡到自然醒舒坦?
是他们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平原君没有时间精力去深究,正要带着十九位门客出发时,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从人群中走出来。
今少一人,愿君即以遂备员而行矣。
平原君:先生处胜之门下几年?
毛遂:三年。
平原君: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於此矣,左右未有所称诵,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
毛遂: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使遂蚤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末见而已。
一问一答,拉近距离,平原君怀疑毛遂的能力,整整三年没有任何业绩,毛遂说是你没给过机会,我这次去肯定不会拖后腿的。
平原君同意让毛遂随行,论资排辈当然是最后一名,其他门客平日里相互熟悉,他们用嘲讽的眼神打量着毛遂,听到了他说的话更是哄然大笑。
你们知道吗?人生只有三次改变命运的机会,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觉得去楚国就是第二次机会...
十九人相与目笑之而未废也。
翻山,越岭。
毛遂逐渐走到了队伍前头,这是他曾经最熟悉的生活方式,贵公子出身的赵胜大力称赞,起码让这趟行程缩短了不少时间。
人与人之间的能力差别,有时远远不及亲疏远近的距离,一路上对于天下局势的评断,让毛遂自荐真正走向了脱颖而出。
一轮朝阳升起,众人来到了楚王宫。
楚王大大咧咧坐在王位上,听着平原君陈述如何联手抗秦,在捞取到足够的好处之前,他不会出兵解救赵国的燃眉之急。
赵胜从清晨说到中午,嗓子冒烟了也没得到肯定答复,十九位门客相互间点了点头,不约而同地朝着毛遂使眼色:先生上!
上还是不上?难道这是第三次机会吗?
打破规则通常会收到奇效,但是负面作用往往也很明显,小事上另辟蹊径可以称为聪明,大事上不按套路出牌被喊作疯子。
事到如今,顾不了那么多了,瞧这架势也只能自己往上冲了,毛遂平静地看了看其他门客,手握腰中佩剑逐级登上台阶,大声说道:从之利害,两言而决耳,今日出而言从,日中不决,何也?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楚王腾一下就站起来了,平原君赶紧说这是自己的门客,楚王立马高声呵斥道:滚下去!我和你主子说话,哪有你多嘴的份!
毛遂握紧剑柄依然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沉静的说道:大王敢呵斥我,无非是仗着楚国人多势众,现在我离你不到十步,你的性命在我的手里,人多势众又有什么用呢?
汤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诸侯,岂其士卒众多哉,诚能据其势而奋其威。
白起,小竖子耳,率数万之众,兴师以与楚战,一战而举鄢郢,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辱王之先人,此百世之怨而赵之所羞,而王弗知恶焉。
合从者为楚,非为赵也。
打人打脸,骂人揭短,楚王原本想让赵国多给点好处,没料到被毛遂当众扒了个精光,你家先人的祖坟被秦国烧了,兵多将广却连个屁都不敢放。
话说到这份上,楚王气得浑身哆嗦,平原君心里乐开了花,门客们明白这事是办成了,一毛钱不花就让楚国不得不出兵,还让楚王自己去把场子圆回来。
唯唯,诚若先生之言,谨奉社稷而以从。
口头答应还不行,毛遂让楚王的侍从找些鸡狗马血,他捧着托盘请楚王歃血为盟,然后是平原君,接下来是毛遂,三个地位悬殊的人此时比肩而立。
毛遂左手捧着托盘,右手指向台阶下的十九位门客,说道:你们虽然平庸,却也仰赖别人完成了自己的任务,那就一起来歃血为盟吧。
等到所有人抹好牲口血,赵楚的抗秦盟约就算生效了,眼瞅着对方的歃血动作很熟练,楚王冲着平原君悻悻地说道:你丫早有预谋吧!
楚国出兵了,魏国也出兵了,合力打退秦军解了邯郸之围,平原君拉着毛遂的手说道: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赵重於九鼎大吕,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彊於百万之师...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平原君提升毛遂为上客,仅仅只是改善了伙食标准,并没有将他推荐给赵王,或许是觉得这把锥子过于锋利,不按套路出牌容易扎到大人物的手。
三年默默无闻,一朝天下扬名,毛遂的事迹在列国之间流传,他却再次变得无所事事,不同之处在于他的眼睛里依然有光。
赵胜死后,毛遂离开了平原君府。
他在回往老家的路上,时常驻足凝望着山峦叠嶂,草木青翠仿佛没有时光的痕迹,而他已是两鬓斑白的糟老头子了。
走进山口的那间饭馆时,店主正弯着腰忙着收拾碗筷,毛遂没像十来年前那般坐到角落,而是掏出斑驳的地图挂在了墙上。
咦,好些年不见你来了啊。
店主有些吃惊的望着毛遂,要不是这张地图和那双有光的眼睛,还真认不出曾经的老主顾,毕竟经常来光顾的熟客很多很多。
毛遂想要一壶酒,店主说咱们喝点别的吧,前阵子来了个叫秦岭一白的家伙,死乞白赖的拿土蜂蜜抵饭钱,还说多吃这玩意有益身心健康。
小饭馆里面空空荡荡,桌上放着两杯土蜂蜜水。
店主:你去当门客了吗?
毛遂:嗯,去了。
店主:你见过那个毛遂么?
毛遂:嗯,见过。
店主:毛遂真那么牛掰啊,不会是宣传的吧。
毛遂:我就是毛遂,你觉得牛掰不?
店主:今天没喝酒,你说什么醉话呢。
毛遂:哈哈,你觉得我不像吗?
店主:必须不像啊,那种大人物还不得前呼后拥。
毛遂:...
店主:说点小人物的事,你的三次机会抓住了吗?
毛遂:我想,我应该抓住了吧...
这一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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