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谈起苏辙,可能一般人并不太清楚。大家广为流传的印象就是:那不就是苏轼的弟弟吗?因为不太了解,故而对他的诗作、文章知之甚少。
在我们的脑海里,苏东坡是我们的大明星,但其实他不光是我们的偶像,也是他弟弟苏辙的偶像。所以,我们不妨从一个粉丝的立场,来认识下苏轼这位“头号粉丝”——苏子由。
嘉佑二年,父子三人回老家办完苏轼母亲程氏的丧事,再次赶赴京都。这次和上次来时不一样,彼时兄弟二人都已经中进士了。心情也和之前变得不一样。因为坐船的时间过于闲暇,老爹便带头引领大家赋诗:
家托舟航千里速,心期京国十年还。
乌牛山下水如箭。忽失峨眉枕席间。
老苏这首诗,既有着对此番入京的向往,也包含着初丧贤妻的苦涩。紧接着长子苏轼也作诗一首:
朝发鼓阗阗,西风猎画旃。
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
锦水细不见,蛮江清可怜。
奔腾过佛脚,旷荡造平川。
野市有禅客,钓台寻暮烟。
相期定先到,久立水潺潺。
过了一会儿,小弟苏辙的诗出来了,内容很长:
放舟沫江滨,往意念荆楚。
击鼓树两旗,势如远征戍。
纷纷上船人,橹急不容语。
……
洗砚去残墨,遍水如黑雾。
至今江上鱼,顶有遗墨处。
览物悲古人,嗟此空自苦。
余今方南行,朝夕事鸣橹。
至楚不复留,上马千里去。
谁能居深山,永与禽兽伍。
此事谁是非,行行重回顾。
这三首诗的名字都叫《初发嘉州》。老苏的七绝,是有了些人事阅历才会有的慨叹,目前还不是俩儿子能够体会的。于是单把这俩兄弟的诗文拉出来瞧瞧,你会不禁发现:苏轼那股清新自然味儿已经显露了,而弟弟苏辙年纪轻轻便开始捯饬着伤今怀古了。这显然是二苏的区别,也是他们之间性格使然。
二
到了京城之后,兄弟俩参加了制科考试,父亲老苏也被授予了官职。之后哥哥苏轼前往陕北凤翔任签判,苏辙被认命到商州做军事推官。
当时的商洛和现在相比,差的可能不是一星半点。苏辙不愿意去,于是给朝廷上表:现在我哥走了。我们兄弟俩总得留下一个照顾老父亲的生活。我还年轻,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学习,那就让我留下吧。
他这话其实在之前给韩琦求推荐的信中就已经透露过,如今再次提及,朝廷也同意了。
几年后,朝廷授予苏辙大名府推官之职,说白了还是幕僚。干了一段时间,老爹苏洵病逝了,苏辙回老家一待就是三年。等他再次出来时,朝堂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王安石开始变法了。
王安石着手变法,和宋神宗两人安排地挺好。这时朝堂那些诸如司马光之类的传统卫道士也开始发出反对声音了。苏辙回来后,写了一篇文章,直接说明变法中存在的问题。王安石说:“你说的有道理啊。”之后反思了一段时间,接着不顾任何人的反对,继续推行新法。
后面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苏辙和苏轼兄弟俩相继离开朝堂,去地方任官。只不过苏轼的官比较大,多是地方的一把手,而弟弟苏辙的官比较小,经常是酒监这样芝麻绿豆大的职务,所得的俸禄也是难以糊口。他在给苏轼的和诗中说:
昔在建城市,盐酒昼夜喧。
夏潦恐天漏,冬雷知地偏。
妻孥日告我,胡不反故山。
一来朝廷上,七年不知还。
有寓均建城,且志昔日言。
——《次韵子瞻和渊明饮酒二十首》
苏辙当时的日子,过得那是相当苦,没有住宿的地方,只能住在人家办公的两间破木屋里。又在江边,湿热难耐,妻子都劝他要不回老家算了,但他却依旧坚持着。在这种苦日子中,兄弟俩之间的诗词唱和反而异常之多。这其实是亲人之间的一种相互鼓励。如果没有哥哥的豁达开朗,那么可能无法成就弟弟后来的仕途人生;如果没有弟弟认同的脚步,那么哥哥的路也不会走得那么肆无忌惮。
等到神宗去世,高太后摄政,一切终于迎来了转机。
三
之后几年,苏辙的人生开始迎来了高光时刻。先是由校书郎升为起居郎,又从起居郎升为中书舍人,再升御史中丞,尚书右丞,到元佑七年,做到门下侍郎。这是他任过最大的官,相当于副宰相。
相比之下,哥哥苏轼对做官就那么热衷了。在中央待了没多久,就请求调任地方。从某种意义上看,这次好像苏轼对朝堂的政局看得更开。因为老太太终究年龄大了,活不了多久。哲宗亲政后,又掀起了一股熙宁变法的浪潮。于是,苏家兄弟的贬官生涯再次开始。其实从这儿就可以看出,苏轼兄弟俩对政治的意见从来就是不谋而合的,所谓升官一起升,贬官一起贬,顶多也就是上一秒与下一秒的差异。
接着,兄弟俩又开始诗词唱和了。不过话说回来,苏辙都有点不好意思写了。因为每次的诗词唱和,都是用自己的文字来成就了哥哥的传奇。好不容易写了一首还算不错的中秋词,本来应该在一级刊物上刊登,从此广为流传,但是“明月几时有”一出,立马使这首流行歌曲变为了余音。
怀着思念之情写了下一首《怀渑池寄子瞻兄》,整体来说还算不错。但是兄长的和诗中,“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之句一出,立马将这首诗湮没无闻。不得不替子由打抱一声:做东坡的弟弟真是太难了!
尽管屡屡被打击到,但这并不妨碍俩兄弟之间的感情。相反,他们因为有了诗词的共鸣而抚慰了更多灵魂的伤痛。在苏轼要前往儋州的时候,苏辙前来送别。刚一分别,苏轼就病倒了。他给弟弟的诗中说:
时来与物逝,路穷非我止。
与子各意行,同落百蛮里。
……
微屙坐杯酌,止酒则瘳矣。
望道虽未济,隐约见津涘。
从今东坡室,不立杜康祀。
——《和陶止酒》
苏轼说:“敢情我这病是因为喝酒导致的。”苏辙在年轻时也说哥哥喝酒像山简,分别后每每一醉再醉。这回却明确告诉他:应该戒酒了!苏辙说:
少年无大过,临老重复止。
自言衰病根,死在酒杯里。
……
非酒犹止之,其余真止矣。
飘然从孔公,乘桴南海涘。
路逢安期生,一笑千万祀。
——《次韵子瞻和陶公止酒》
四
雷州送别,成了二苏兄弟此生最后一次相见。后来苏轼在常州病逝,临死之前还念叨着:“我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见子由一面了。”天若有情,恐怕也为之而疾风骤雨。
时间来到七八年后,这时苏辙隐居颖川,号颍滨遗老。过着一派苏东坡生前都未曾预想到生活。春天种完小麦,夏天游湖赏荷,等到秋收时候,孙辈们都来一起帮他收麦子。他在诗中写道:
欲收新麦继陈谷,赖有诸孙替老人。
三夜阴霪败场圃,一竿晴日舞比邻。
急炊大饼偿饥乏,多博村酤劳苦辛。
闭廪归来真了事,赋诗怜汝足精神。
——《文氏外孙入村收麦》
下了几天连雨,打麦场都快发芽了。这时天一放晴,邻居们争相打起麦子。子由的儿子在外做官,孙子们勤快地帮他干活。就连不远的外孙也跑来帮他收麦子。老人家幸福备至,做好大饼,拿出自己酿造的村酒,来招待他的孙子们。等到麦子存入仓廪,关上大门,还要欣慰地夸赞一句:孩子们真了不得!
整首诗呈现了一幅诸孙帮忙收麦到完成收麦的画卷,意义朴实,轻新愉悦,像极了农村的普通生活。在这当中,一点也看不出当年那个愤愤不平、满腹牢骚的子由了。这真的应证了一句话:你走后,我就成了你。
几天后,他的生日到了。儿子们和学生们从千里之外归来。子由豪气淡薄地写下一首生日记词:
七十馀年真一梦。朝来寿斝儿孙奉。忧患已空无复痛。心不动。此间自有千钧重。
早岁文章供世用。中年禅味疑天纵。石塔成时无一缝。谁与共。人间天上随他送。
——《渔家傲·和门人祝寿》
在我看来,这是他一生写的最好的词。七十年来真如一梦。也许彼时他也会想起兄长的那句:“世事大梦一场,人生几度秋凉。”早年只想着为政治事,等到经历了世间的风云变幻,愈发想着跳出红尘,亲近佛道。而关于这些体会,那个人又比自己早领悟了十多年啊!
偶尔,他也会在早晨傍晚,闲暇之余翻看以前那些旧诗,留下对往昔岁月的眷恋与觉悟。
早岁吟哦已有诗,年来七十才全衰。
开编一笑恍如梦,闭目徐思定是谁。
敌手一时无复在,赏音他日更难期。
老人不用多言语,一点空明万法师。
——《读旧诗》
“回想他逝去的这些年,我的诗文独霸天下,可是却也失去了唯一的知己。真怀念那时的岁月静好,息事宁人!”这就是苏辙晚年对兄长最深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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